63.第 63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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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墨本来侧耳在同身旁另一弟子讨论方才康平抛出来话题, 但他耳力比一般人好些,坐的又离康平很近, 那“晋水书院”的只言片语便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停下了讨论,微微转过头去,继续听康平和徐纵的讨论。

    “先秦孔圣提倡有教无类, 开办私学, 部分国界,不分夷夏。为何如今不能同孔圣一般, 开办一个类似的书院呢?”康平说。

    徐纵垂眸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我对水木书院乃至龙都的情况不甚了解,但也有所耳闻, 如今光景, 汉人公卿早已在朝堂失势, 而掌握朝堂权力的却是胡人勋贵。但以部落联盟的方式治国并不能维持燕国的长治久安, 三娘, 你是这个意思么?”

    “正是。我并不认为胡人不配治国, 但是治国的才能需要教育才能获得,胡人却很难得到这种教育。受过教育的阶层无法达到上层,而充斥着上层的治国者却无经世纬国之才,这有些本末倒置。且先生以为胡人真的是无法接受开化的蛮夷么?近的,我知道睿王烈, 远的,还有镇西王刘景, 他们都是胡人, 却颇通汉理。书院中广泛认为的胡人不蒙开化, 只不过是因为大部分的胡人根本没有机会接受开化。”

    “娘子的意思是希望有人能到龙都去,为龙都开设新的局面么?”徐纵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向康平。

    康平恭谨答道:“小女的夫郎是个胡人,小女现在是胡人妇,将来我的子嗣也是胡人,我希望他能够接受到与五姓高门一样的教育。先生就当是小女为己谋私了。”

    徐纵也笑了起来:“你看起来,确实已经是个胡人女子无疑了。”

    桓墨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是啊,此女已经嫁作胡人的妻子,且开始认真思考起她和那个胡人的子嗣了呢。直到他身旁正在和他辩论的弟子说完了他的观点,戳了戳他:“桓郎君作何见解?”

    他终于回过神来:“哦……”

    月上中天之时,这场论法才结束。弟子们纷纷准备回到自己的居所歇息。康平的居处却不在这一片,需要穿过半个燕南园抵达女眷的住处。天黑风冷,候在院外的冬情上前替她披上了披风。

    桓墨在后头叫住了她:“娘子留步。”

    康平接近徐纵的目的就是游说他到龙都开设新的书院,如今徐纵显然是被说动了,她就开始盘算是不是要早点回去陪刘易尧过年。

    心里头牵挂这刘易尧,自然对桓墨的呼唤没有听见。

    桓墨连着叫了两声,冬情才拉住了康平:“娘子,桓郎君在叫你。”

    她转过身,瞧见桓墨提着一盏小灯站在院门外头,像一支劲竹。她笑问:“桓郎有什么见解?”

    “方才听娘子论法,尚有一事不解,不知娘子可否赐教?”

    康平点头。

    桓墨问道:“我自幼生长在南楚,知道闽越之地有水名晋,却从未听闻晋水畔有碧水江汀、书院一说。娘子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康平笑起来:“早年听过一个故友提及。”

    “她也是楚人么?”

    康平摇了摇头。

    翟融云长了一张纯血统汉人的脸,却说自己来自西域,父母双亡,随胡商抵达龙都,辗转入宫成为康平的侍女,是奴籍。后来康平用了点法子把她的奴籍抹去了,捏造了个龙都寒门的出身,大家都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龙都人。

    康平派人去西域探查过翟融云的底细,却一无所获,不过她后来也无所谓了,阿云是哪里来的并不要紧,这不妨碍她俩成为挚友,也不妨碍翟融云及笄之后名动龙都,最后成为镇西王刘景唯一的妻子。

    谁没有个把秘密呢?

    康平屈膝向桓墨道别,和冬情一道回住所去了。

    *

    崔仲欢的腊日祭是蹭了刘易尧的祭坛的。

    他头回祭祀佛诞,两眼一抹黑,只能由刘易尧领着亦步亦趋,还遭到了刘家下人的一众白眼。

    拜祭完诸天神佛,他拖着伤腿随便靠着廊下坐了下来,刘易尧手里抓了一把拇指粗细的油炸贡果,一根一根地吃,神色凝重。

    崔仲欢说:“这腊日祭果然很是劳累?”

    刘易尧问:“崔二爷往年不过大腊?”

    崔仲欢苦笑一声:“早年在崔府,都有旁人操持,搬出来之后,我就什么节都不过了,现在也已经忘了大腊究竟要有哪些流程。”他看向工蜂一样忙碌着收拾的秋韵,叹息道,“果然府上还是需要一个女子操持。前几日我同秋姑娘说,请她帮我物色几个女奴。”

    刘易尧浑不在乎:“刘叔他们肯定不愿意帮你,你找秋韵却是找对了人。”他左手里头的几根贡果很快就消失了,右手里还捏着几根,却不再动。

    崔仲欢早年他随着兄长拜访镇国公主府的时候,刘易尧也喜欢垂着两条小胖腿坐在廊下啃这种贡果,咔嚓咔嚓的。镇国公主就端着个放了贡果的碟子站在旁边,一边听崔伯涯说话,一边看着刘易尧吃,他那时候一手只能握住两根,手里的吃完了,就伸伸手向镇国公主讨要,镇国公主就再数出两根来给他,全程无声。

    那个叱咤朝堂的女子私底下其实温柔的很。

    可他当年为什么会觉得她十恶不赦呢?

    刘易尧吃完,手里还剩了三根,竟然大方地递给了候在一旁的阿虎。

    崔仲欢看着刘易尧:“你不吃了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

    听崔仲欢提起他的幼时,刘易尧的脸色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擦了擦被麦芽糖粘的粘腻的手指:“我从不多吃。这东西多吃了会上瘾。”他站起身来,道,“这次余香楼倒没有算好数,多送了很多这种贡果过来。阿虎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阿虎欢天喜地的,在崔仲欢府上他可没什么几乎接触这种甜食,高高兴兴地全塞进嘴里头了,鼓着腮帮子道谢:“多谢刘世子!”

    刘易尧没有说话只是负手离开了。

    镇国公主是他与崔仲欢共同的逆鳞,他很想迈过这一道坎儿去,可以松弛地与崔仲欢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但是心里始终膈应。

    他很想问问慕容康平,如何才能抛弃个人的喜恶而做到真正的任人唯贤呢?

    这好难啊。

    崔仲欢看着刘易尧颇有些落寞的背影,脸上也染上了一层霜雪。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微微有些发抖。

    阿虎本在专心地啃那油果子,吃得满嘴的麦芽糖,瞧见崔仲欢变了的脸色,嘴都来不及擦,慌忙跑到他身边问他:“二爷,是不是该吃药了?”

    崔仲欢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的右手。

    阿虎红着脸:“二爷你已经好久没用服药了,我怕您再发病,这里不是崔府,叫世子瞧见了不大好吧?”他紧紧抓住了崔仲欢的右手,生怕被旁人瞧见他的异样。

    “不宜饮酒!”崔仲欢说,“快给我找个无人之处!”

    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忙碌充实,崔仲欢差点忘记自己其实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可怖一面,他急匆匆站起来去抓靠在廊边的拐棍。

    阿虎也是满头大汗的,崔二爷刚刚有些起色,如果再刘世子家发生那样的事情,刘世子是不是就不肯再让他当门客了?那么崔二爷是不是又要跌落回十年间的那种尘泥之间,被人当做蝼蚁践踏一生!

    他才刚刚瞧见崔二爷重新崛起的丁零希望呀!

    崔仲欢的病来得极度迅猛,他刚刚站起来就觉得双眼间一派混黑,甚至都摸不到自己的拐棍在何处。

    阿虎瞧见远处忙碌的秋韵,一咬牙蹿了出去,一把将她拽住:“秋姐姐!”

    秋韵手里头还端着一碟祭拜下来的贡果,不明就里:“怎么了?”

    阿虎几乎语无伦次:“府上可有、可有什么空闲的房间?或者没人的地方……”

    秋韵问道:“怎么了……?”

    阿虎拽着她,直把她往崔仲欢那处拖:“秋姐姐快来帮忙呀!”

    秋韵抬眼看见崔仲欢扶着自己个的拐棍垂着头,一张脸煞白煞白,埋在手肘之中,问:“崔二爷这是怎么了?”

    阿虎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崔仲欢,急匆匆解释:“我家二爷有顽疾,只怕现下是要发病了,秋姐姐,快找个无人之处让他歇息歇息!”

    秋韵听了,连忙点头,帮着阿虎一起搀扶住崔仲欢。

    崔仲欢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却早已被十年放纵十年沉疴掏空了身子,他分量轻得可怕。此时秋韵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同阿虎一左一右架着崔仲欢送去了后头的厢房。

    崔仲欢倒在那张硬邦邦的旧榻上,睁开眼瞧见黑魆魆的横梁,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被刘易尧绑进世子府上待过的地方。

    耳畔有女子焦急的声音:“崔二爷这是什么病?要不要紧,是不是需要延请医工?”

    孩童的声音:“千万不要!二爷说这病万万不能让世子知晓!”

    “为什么不让世子知道?”

    “二爷怕世子嫌弃他……”

    “那有药么?”

    “有的有的!但是药在府上没带出来,我得回去拿一趟。”

    “那你快去呀!”

    “我去拿,秋姐姐,麻烦您看着点二爷!”

    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小孩子的脚步渐行渐远。

    崔仲欢糊里糊涂的脑子里想着,阿虎可千万别走,那药是真的不能再服用了——

    可没等他挣扎一会儿,胸腔像是被陡然之间抽空了似的,他的脑子僵住了,四肢百骸像是被缠上了细细的鱼线,越勒越紧。首先是麻痒,再然后成为切肤刻骨的疼痛,那鱼线好像要勒进他的皮肉里头,将他缠成一个绵密的茧子,勒住胸腔、勒住腹腔、肋骨根根尽折,喉咙似乎被人掐住了。

    “疼——”他嗓子眼里头不受控制地溢出呻.吟。

    脸侧有人用冰雪贴着,稍微缓解了一些苦痛。他微微睁开眼,眼前却像是隔了万千的珠帘,只能瞧见一个女子的剪影。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的是:幸好没有被刘易尧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