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 71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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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易尧这么个抬手一摸, 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以下犯上。

    可她总不能叉个腰指着他的鼻子训他不尊长辈吧!——她现在已经不算是他的什么劳什子长辈了。

    她迅速地别开脸去,装作不在意道:“好了, 龙都诸事都不需要你费心,你只管把河西弄得妥妥帖帖的。阿尧,河西群狼环饲, 你一回去, 就像是掉进了狼群里的一块鲜肉,显然是我该担心你, 而不是你该担心我才对。”

    刘易尧道:“龙都难道不凶险么?你莫欺我不懂。”

    婚前,他在龙都没有人脉, 没有根基, 作为质子, 眼前的局面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但是她却伸出了一只手来, 领着他走向渐渐明朗的世界。在慕容焕不知道的时候, 他的身边已经渐渐积攒起了一小股势力。

    尽管还不足以同冯皇后、冯居安抗衡, 但却能让他此次西行,不至于成为一只离群的乳羊落入狼群。

    他说:“书院的事情,还有宫里的事情,你能应付得了么?”

    康平看了他一眼。

    旋即刘易尧笑了起来:“我不该问的,你怎么可能应付不了。”

    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是啊。”康平挑挑眉, “我也就负责下让你全无后顾之忧了。只要你在河西没事,这边根本没人敢动我。你一回去, 立刻做上大单于, 吐谷浑那里该蒸该煮, 你就见机行事。至于你阿耶的事情,千万不要冒进,别让冯家在河西的暗桩看出端倪。”

    刘易尧点了点头。

    两人乘车回到府上的时候,却见侧门开着,崔仲欢又来了。

    他同镇西王世子府上过从甚密,但是依然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他一来,绝不可能只是来串个门子的,必有正事。

    河西一事如今成为刘、崔、高三家之间联系的纽带,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康平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句想要说什么。

    果然崔仲欢落座后第一句就是:“今日圣上召见世子、世子妃,可是为了镇西王刘景之事?”

    他听说两人一早入宫,立刻就猜到是冯皇后他们要行动了。他便收拾了一下立刻跑来刘府候着,等他们夫妇回来。

    刘易尧道了一句是。

    崔仲欢说:“若世子要去河西,崔某请世子务必带我同去!”

    刘易尧看了他一眼。

    因为这半年来生活有了重心和希望,也开始戒酒,如今他虽然还是瘦削,可是比起最早在西市见到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现在走在街上就算是跛足,也有人能认出他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羽林中郎。

    丢失了十年的清河崔氏嫡次子的风骨,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可刘易尧还是说:“崔中郎年前刚刚修葺了府邸,如今正是享乐的时候,何必同我一道去河西那地方吃风沙?”

    他的目光落在了崔仲欢正座着、压在臀下的腿上。

    崔仲欢苦笑起来:“崔某何时是贪恋荣华之人。”

    弱冠前他是清河崔氏嫡出子弟,五姓簪缨之族,什么荣华不是荣华,崔家子何曾在意过这些。而断腿之后他是家族的罪人,是酒鬼是残废,荣华便又如过眼的烟云消弭殆尽,不给他贪恋的几会。

    从云端落入尘泥,这跌宕起伏的人生已经让他看穿尘世,若非还执着于十年前那场恩怨,若非还有罪孽未曾偿还,他只怕要立刻剃除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以追清净了。

    刘易尧见他唇角苦涩的笑意,又道:“慕容焕以河西大帐单于之位空悬久之易生事端为由,着我明日立刻启程。崔先生可来得及?”

    崔仲欢道:“崔某早已准备完毕。”

    自他来向刘易尧报告刘景死讯之时,他就已经将一切打包整理,就等着离开了。

    听闻此言,刘易尧却凝起了眉。

    康平知道当年崔仲欢那被鸩酒至今还是他心间的一个疙瘩。这个疙瘩两人不管如何努力都很难越过去。他是在逼着自己摒弃前嫌任用崔仲欢,可是刘易尧还是太过年轻,很多事情到底还是意难平的。

    康平笑了起来:“当年崔二爷方过弱冠就官至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既然崔二爷愿意辅佐世子,我们求之不得。阿尧在龙都荒废了许久,不懂得掌兵,但崔二爷却是曾经执掌三千羽林禁军之人,望崔二爷在这方面能够不吝赐教。”

    崔仲欢受宠若惊,直起身子连连道:“不敢!不敢!”

    “崔中郎当年勇烈堪比胡姓诸子,囿于清河崔氏姓氏,只在龙都执掌宿卫,若非如此,而是前往代北、辽东、河朔,如今恐怕也是一员边关猛将了。”她道。

    上辈子做镇国公主的时候她就想过,崔仲欢这样的人,只当个羽林中郎还是太屈才了些。

    然而自魏晋时士人学风清谈盛行,汉室高门始终认为武将低人一等。如清河崔氏这种顶级士族,本该以出了崔仲欢这么个叛逆从军的嫡子为耻,让他当上龙都宿卫,那帮清河的老学究们都不知道痛心疾首成什么鬼样子了,还要把堂堂清河崔氏的嫡子送去代北,那那些公卿只怕会撕了当年的慕容康平。

    但事实证明崔仲欢并不适合当这个羽林中郎。

    羽林郎,虎贲郎,禁军虽是“军”,却因为掌龙都宿卫而和京畿中各方势力都会带上牵扯。崔仲欢当年的武功骑射甚至兵法都堪称上家,却实在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他搞不清楚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千变万化,却又身不由己地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清河崔这个姓氏既是他仕途上的通行牒,也是他升迁中的拦路石。

    崔仲欢听得康平的评价,微微一怔。

    他当年十六岁加入羽林军,成为执戟,在那帮以胡姓诸子为主的宿卫军中实在是十分惹眼,也差点变成了汉姓高门之中的笑柄。

    幸好崔伯涯那时已经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座上宾,清河崔氏一门的荣耀齐齐聚集在他的身上,倒也鲜少有人会去注意他这个另辟蹊径,跑去当了兵的清河崔氏另一个嫡子。

    虽然有时候他跟着崔伯涯去镇国公主府上的时候,那些公卿之子还是会偷偷对他侧目。

    直到弱冠那年,他被御封为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秩比二千石,官阶第五品,直压过崔伯涯的六品中书舍人。镇国公主对他赞赏有加,在崔伯涯面前称他勇烈。

    崔仲欢只觉得恍若隔世。

    十年颓唐行事,弱冠那年那个意气风发,纵马绕芙蓉洲三圈,弹冠以贺获羽林中郎之位的崔仲欢,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半晌,他才闷闷地道:“世子妃如今再赞我勇烈,我却已经担不起了。”

    康平说:“不错,只观崔先生的前半生,我断不会想到你竟然会在镇国公主死后成为一个酒鬼。当得起勇烈之赞的崔中郎怎会因为摔断了腿就颓然至此?”

    他当初举着一杯鸩酒穿过漫天风雪送到她的唇边,眼神坚定决然,灵魂中燃烧着的是对这个帝国的忠诚——尽管在她而言显得有些愚忠,但这种心里烧着如此强烈爱恨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颓废得下来。

    而且作为清河崔氏嫡子,就算他断了腿不能作羽林郎这种武将,靠着崔家的姓氏也不至于能活成这种德性。

    重生后她第一次知道崔仲欢的景况时,她是十分震惊的。

    崔仲欢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夜他心中抱着立了大功的战栗回到朱雀广场时看到的那一幕。

    崔伯涯那双永不瞑目的眼是他此生纠缠不休的噩梦。

    他苍白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康平自然不知道他在鸩杀完公主之后到他断腿之间那短短半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从崔仲欢的神色中她大概猜出了两三分。

    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但转瞬她又说:“不过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想来如今崔中郎肯辅佐世子,也是想再续当年荣光吧。你兄长的在天之灵应是十分欣慰。”

    崔仲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是。”

    “既然崔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明日就一道出发吧。”

    刘易尧却已经不想在继续镇国公主的那个话题,出声打断。

    “我也去准备一下。”

    康平看他面色凝重,亦是皱起了眉头送他出房间。

    身后崔仲欢撑着自己的那支竹杖。

    他现在府上有了仆妇打理之后,衣着打扮比起之前要体面了不少,但是腰间那个银壶和那被他长年摩挲已经光溜溜的竹杖却未曾换掉过。

    康平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银壶上头。

    壶很精巧,光可鉴人,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那么久的年头。

    “世子妃。”他说,“有句话崔某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的手不安地抚摸在酒壶之上,似乎摸到了那“羽林中郎”的刻文时,他才能稍稍镇定。

    康平看着他,微微笑道:“既然崔先生说了这样的话,自然是认为要说给我听的。”

    崔仲欢哑然失笑:“果然。就连这句话,也很酷似当年镇国公主。”

    康平心头一跳。

    当年和她过从甚密,熟悉她的人,早在那场动乱之中死的死,逃的逃,她却差点忘了曾经的崔仲欢很喜欢跟着他的大哥崔伯涯跑来府上。

    她面上依旧气定神闲:“你是说我和先镇国公主很相似么?”

    崔仲欢道:“某些方面。但又或许上天注定刘世子的身旁合该出现你们这样的女子。”

    如今他皈依佛门,虔诚笃信因果轮回,看向面前的世子妃,只觉得他的果报已至。

    “辅佐刘世子是我的报应,也是我赎罪的唯一途径。我种下的恶因,断不可能因为我的逃避,就不会长出恶果。如今我只能亲自去解开它。”他说。

    康平定定地望向他。

    崔仲欢年轻的时候也是誉满龙都的美男子,多少春闺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如今虽在岁月的风霜中磨灭了当年恣意奋发的气质,那雕琢精细的五官却依然保有了他的轮廓,还是那个崔家子的模子。

    她又想起那个翟融云给她讲过的鸵鸟的传说。

    她说:“传闻大荒之西再往西有一种长腿的走禽,它们体型巨大,能跑得奇快,名为鸵。大部分的鸵鸟,遇见危险的时候习惯把脑袋藏在沙中,这样它们就看不见那些可怖之物。但实际上若是它们迈开了腿飞奔的话,那些危险,完全可以避过。很多鸵鸟看不清这一点,日日埋在沙中,但是如果有一只发现自己能跑的动,它会如何?”

    崔仲欢看向她的目光终于从颓唐有了温度。

    康平又说:“你既然已经从沙中将脑袋拔了出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又何必在我这边找什么自证呢?”

    随后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崔仲欢大惊,连忙回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女子已然走远。

    *

    尔朱光等人听得刘景薨逝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夫人,你是说大单于沉疴已久,最近竟然薨逝了?”

    他那张板板正正的方脸都有些扭曲,一双碧绿的眸子几乎要红了。

    他领着尔朱部的青年才俊前来投奔,为的就是在刘家世子的面前刷上个脸。被下了圈禁龙都的只有刘易尧一人,他们这帮尔朱部的,想走的时候就能卷铺盖走。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朔州的尔朱川去,在青冀放不了马也打不了仗,可他们是内迁的分支,回到朔州,总会被本部压在下头。

    若能在刘世子面前挂上名,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到时候会河西的时候带上京中刘世子的消息,那镇西王刘景岂不会对他们再高看一眼?

    可如今刘景说死就死了。

    河西各部落盘根错节的关系比龙都还乱,若不是这么多年刘景压住,哪能这样稳定。他一死,这会儿河西说不准已经沸反盈天了。

    康平又说:“明日世子就要启程回河西袭爵。尔朱部酋,你不是总想着回朔州去吗?倒是有些顺路。”

    河西一地如今是河州、凉州。河州、凉州靠南毗邻吐谷浑,朔州与河凉两地还隔着个关中。

    她抬了抬眉毛看向尔朱光:“尔朱部酋?”

    尔朱光凝眉看她,静候下文。

    康平笑了起来:“看来尔朱部酋也不是急着回朔州?”

    尔朱光说:“这个时候圣上赶着让世子回河西袭爵,想必河西的局势十分难缠。我虽然从小长在冀州,却也知道凉州南边的吐谷浑现在可是个难缠的货色,朔州北边的柔然倒是早二十年被镇西王打得缩在北漠一点儿也不敢动弹了。我现在回朔州也就是放放马,但是去凉州却说不定能挣点军功下来。”

    自认识这位世子夫人起,他就从未掩饰过对军功的渴望。现在西南边紧赶着就要打仗了,他怎能不去?

    “尔朱部酋真是位英雄。”康平赞叹。

    她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帮皆是红发碧眼的壮汉,不过十几个而已。

    但她前世早已经在柔然战场上见过这帮朔州羯人的战斗力。

    刘景在柔然之战的时候就偏爱羯人将领。

    她说:“这几月来世子一直在随你学习骑射功夫,你也算是他的师傅了。这一路上凶险难测,请你多多照顾。”

    尔朱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平又垂下了眼睛:“明日出发之时,宫中定然会派卫队跟随。但这帮人绝不能留着他们抵达河西。从此处往西将经过无数崇山峻岭,你们随便找个什么机会,统统杀了,事急从权,也不必在乎什么把柄不把柄的。”

    尔朱光一愣。

    据他所知,这位世子妃不是要留在龙都,当人质的么。

    如果他就这么将宫里头派出来的卫兵给统统灭口了,所有的后果都得这位世子妃来承担,不是么?

    他虽然没学过什么经文,这点弯绕却还是能想得通的。因此他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康平。

    康平从他毫不掩饰的惊异眼神中早就读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

    尔朱光想起她那时杀死尔朱阿奴时的杀伐决断,只觉得身上的汗毛倒竖。

    半晌他才说:“世子妃,那请你多加保重。”

    康平疏离地笑了一下。

    尔朱部的几个儿郎虽然在冀州这种平原农耕之地过了半生,却依然保留有游牧民族的传统,不消半日的时间就已经将那些穹庐统统打包整理好了,也打理出了一支整齐的队伍。

    第二日的午后已经有人来催促刘易尧离开龙都。

    他穿着簇新的铠甲穿过内城的城门,直往西城门去。西边多为胡人聚集之地,见到他那不小的队伍,纷纷从房中开窗探出头来,思索这是哪个小将军。

    兜鏊罩着他的脸,一阵发闷。

    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穿上象征胡姓儿郎荣耀的铠甲。分明他的父母皆是名扬北漠的名将谋士,他却在龙都当了二十年的笼中之鸟,十年来却是第一次真正获准,踏上回归河西刘氏匈奴之地的路。

    他身旁的刘奕平倒是一脸的兴奋,两条腿夹着身下的马腹不住抖动,只等着出了城门撒开了蹄子就跑向海阔天空。

    康平并未随从,她一大早不知道忙活去了什么,消失不见了。但刘易尧在宫中随卫的驱策之下并不能继续等她,只得先行。

    即将出外城的时候,身旁的刘奕平突然惊呼一声:“世子,世子妃好像在城楼上!”

    他抬起脸,立刻摘下了兜鏊。

    城墙上纤细的女子穿着朴素的胡服,头发扎成一条粗壮的辫子挂在脑后,逆着光看不清楚容颜,却能瞧见那被西下的日头照着微微有些炸开的碎发。恍然如梦。

    她看见了刘易尧的队伍,从城墙下跑下来,身后的披风兜起风猎猎作响。

    刘易尧立刻下了马背。

    康平跑到刘易尧面前,她头上的发丝因为汗水还粘了几根在额头上,脸颊微红。

    “我方才在安排事情,估摸着你快要出发了,赶回家里只怕是要错过,所以特地到城楼子上来等你。”她说。

    刘易尧只觉得之前压着心里的那一股子气泄了一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做什么去了?”

    康平笑意盈盈,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映着天光,像是芙蓉洲波动的水雾:“我早上才想起来,这几天忙坏了,差点忘了个事儿。”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上头每隔一寸缀了一颗磨得油光水滑的翡翠珠子。

    “你那玉,戴了也挺久了,我看那线有些磨损。以前在家里,要是坏了可以直接补,如今你要出门,这挂玉坠子的线断了可不吉利,我就想再给你加一根。”

    刘易尧闻言,低下了头来。

    一截明显有些旧的红线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尤为明显。

    康平将新的红线绕上了他的脖颈,系在了那刻了半面神像的白玉之上,随后取下了那已经有些磨出线头的旧线。

    后头瞧着他俩的崔仲欢脸色微微一红,再往后那些从虎贲里头选出来配同前往河西的几个,本想催促的,也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下。

    刘易尧看着她仔细地将玉像塞回了他的衣领之中,说:“你也从未问过我这东西的来历,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挂坠。”

    康平如何不知,这还是刘易尧出生时,她给送的。这玉来自北漠战场,饱尝战火鲜血,到他手上,跟了这孩子二十一年。

    “玉戴久了会有灵性,我瞧它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你从小带到大的。”

    刘易尧隔着领口的布料抚上那块玉石,那玉石上的神祇他并不认识,并非东面常供奉的佛像,更像是西域一代的东西。但三娘也不曾对这神仙有任何疑惑。

    她只是道:“别弄丢了。玉能护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