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 95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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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易于的离去带起了帐帘一阵甩震, 朔风呼啦啦灌了进来,直到那块羊皮子停止了震颤, 康平才偷偷把眼睛睁开。

    她在狭窄的行军床上,呆愣愣地盯了一会儿头顶的穹庐,然后捂着脸无声地傻笑出来。

    那条死鱼原来对她怀着这样的心思啊……

    她还以为他都不会说话的。

    被舔了一口的脸颊侧还留着粘腻的触感, 她无端端想起之前宫里头阿耶给慕容焕抱来的幼犬。那奶狗刚刚到宫中的时候胆子特别小, 对谁都不亲近,她的几个庶弟总是喜欢戏弄它, 结果弄得它胆子愈发小了,一旦闻听什么风吹草动, 那奶狗就会躲在榻底下, 夹着尾巴不敢出来。

    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特别勾人。

    康平对这种长相的人或者动物都没啥抵抗力。比如翟融云, 就长了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桃花水眸, 耶易于也是。她有一天赶跑了几个吓唬小奶狗的庶弟, 把它从榻底下引了出来。那小奶狗那时候才四五个月大吧, 瞪着那双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扑过来伸出舌头舔了她一口。从此以后这个名义上太子殿下的宠物,就成了她慕容康平的宠物了。

    但是这次往漠北来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带上它。想着耶易于那高瘦的像是竹竿似的个头,脸上却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翟融云不同, 他那双绿眸,更像是一汪沙漠中的清泉, 同发色一样偏红的睫毛就像是清泉旁的绿洲, 当时清理战场的时候, 她第一眼看见他,他正在咬牙掰断自己腿上的箭翎。然后他抬起眼,那表情和宫里的那只幼犬一般无二,满脸写着“带我走”。

    她摸了摸脸。

    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不明的液体。

    要不是行军床太窄,她只怕现在都要打起滚来了。

    外头报时的金柝响了两遍,康平终于忍不住了,她一骨碌翻身起来,掀开帐子直冲裴希声的营帐。

    裴希声出自河东裴氏庶支,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汉人,据说因为他家里的夫人和他感情不和,再加上家中的嫡兄太过耀眼,他一无法继承河东家业,二纵使入仕也要被裴音压得抬不起头,所以一怒之下也跑来河西参军了,文官混不成,大不了走个武将路线。

    军中念过书的人不多,裴希声算是少数的几个,所以他们几个有文化的自然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裴希声似乎刚刚梳洗完毕,准备休息,不速之客的闯入让他吓了一跳,潜意识抄起放在行军床下的横刀,康平像是一只草原狐似灵巧躲过了。

    裴希声定睛一瞧,原来是她,才将那刀放下,往后退了两步:“原来是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跑到标下的帐篷里来了……”

    康平瞪着他手里拿把刀,道:“吓,你拿刀做什么!”

    裴希声不好意思地将刀收了回去,说:“没啥……”

    康平戏谑地挑了挑眉:“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是呼延丽?”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都有些晃眼睛。

    裴希声是汉人,长得不如那些胡人男子高大,但他到底是世家高门出身,浑身上下那股子气质,让他往全是河西府户的中军一站,就自带鹤立鸡群的气场。他长得又非常俊美,在河西的时候就吸引了一大片胡女的目光。

    胡女豪放,为寻同他一夜春.宵根本不择手段,至于他自言已有家世——不好意思,对于那些女子来说,他那个汉人老婆根本是不存在的。

    胡女不重礼数,不代表裴希声不重视,尽管坊间传言他和自己妻子不和,才来河西参军,但他还是对他的妻子保有尊重,并未让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他帐子里钻的匈奴姑娘们得逞。

    康平看着他将那把长刀塞进了行军床下触手可及之处,朝他投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你防柔然人还不够,还得防着自己人,可怜啊可怜。”

    裴希声的脸红了红,低低嗯了一声,将话题转移了过去:“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康平笑着问道:“我记得你的夫人是河东的柳氏,对不对?你俩今年年初成婚的吧?”

    裴希声点了点头。

    康平问他:“那你喜欢她么?”

    裴希声朝她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公主殿下干嘛突然问这个?”

    康平抬着下巴:“你就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别说什么有的没的,快说吧!”

    裴希声露出了一个纠结的神色:“我……很敬重她。”

    “那你亲过她么?”康平偏过头去。

    裴希声的脸腾的就红了:“我……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康平看他扭扭捏捏,简直比龙都里那些汉人贵女还要矜持的样子,立刻叉腰问他:“那呼延丽有没有亲过你?她是喜欢你的吧?”

    裴希声简直想就地刨个洞钻进去了:“殿下,呼延丽喜不喜欢我,想对我做什么,那都是她的事情。她就算是想亲我,我也……我也绝对不会让她得逞的!”

    康平说:“为什么,因为你不喜欢她么?”

    裴希声说:“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不可能和她再发生些什么。她这样是不尊重我的夫人。”

    康平摸了摸下巴:“呼延丽这样确实很讨人厌,她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唉。明明是个那么好的姑娘。”不过她只叹息了一句,复又问道,“那若是你还没成亲,家里也没有什么夫人,那你会让她亲你么?”

    裴希声正想说这并不可能,康平立刻看出了他的想法,抬手挥了挥道:“你先别说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发生,假设!你就给我假设!如果是一年前你还未成亲的时候,呼延丽说要亲你,你给她亲么?”

    裴希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道:“那也得我喜欢她,我才会让她……呃,碰我的。”

    康平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问道:“所以她想亲你,是她喜欢你,而你让不让她亲,取决于你喜不喜欢她,是么?”

    裴希声点了点头,复又坚定道:“但反正我肯定不会让她……这样那样的。”

    康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有定力!”拍完,她立刻又掀起营帐,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裴希声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康平出了裴希声的帐子,一头就又扎进了她亲兵的营帐,几个人都准备睡下了,臭袜子臭裤子丢了满地,掀开帐子,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贺赖师傅还卷着被衿翘着二郎腿抠脚,见到康平突然掀开帐子,吓得差点从炕上滚下来,他刚要问康平做什么,康平就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耶易于,你出来!”

    她的嗓子因为这几个月在战场上拼杀吼叫,有些低沉,此刻又因为躺着睡不着已久,而染上了一层沙哑,低低地撩人。耶易于赶快坐起来,走过去,瞧着她怒目圆睁的样子,心如擂鼓。

    发生什么了……

    其他的几个伙伴都纷纷探头来看,康平大手一挥:“你们都休息去!”说罢,一把拽起耶易于的手,把他从那散发着闷闷臭气的帐篷里头拽了出来,一直拽到了她自己的帐篷里头。

    耶易于一进门就看见那被踩扁了踢到角落里头的纸团,胸口像是被塞了一直吃饱了五石散的兔子,把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儿地泵到了脑壳,那头红发都要像是火焰一般竖了起来。

    “校尉……”

    康平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往下一拉,迫使他低下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你别叫我校尉!”她道。

    耶易于:“那……”

    康平恶狠狠瞪住他,像是草原狼瞪着自己盯着追踪了月余的猎物,后槽牙都开始磨蹭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耶易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突然变成这样,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就想把眼神移开去,心虚地不敢去看她。可康平掰住了他的脑袋,突然问道:“耶易于,你和我说实话!”

    耶易于心头跳得更加厉害。

    她想问什么?

    难道她知道了后世的事情?

    还是她晓得了他方才的冒犯?

    康平看着他脑袋上散乱的碎发都要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盯着他那双碧绿如同一汪深潭的双眼,几乎是从牙根里头磨出这几个字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耶易于脑袋里头轰的一声,像是龙都上元节炸开的烟花,噼里啪啦姹紫嫣红。

    他……喜欢康平?

    喜欢他的平姨……?!

    康平看着他耳朵都要冒烟的样子,突然将他往自己身上一拉,重重磕上了他的嘴唇。

    她没什么技巧,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但她那个时候满脑袋的想法就是要咬回去。

    于是她张开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恶狠狠地在他的下唇咬了一口。

    耶易于痛呼一声,脑子里的想法已经乱成了一摊沸腾的浆糊,什么喜欢不喜欢,冒犯不冒犯的,所有的言语全都变成了咕嘟咕嘟的泡沫,紧接着他就像是被塞进了春节的竹筒,然后丢进了火盆,炸开了、炸碎了、炸的血肉模糊。浑身的血液又换了一个方向朝着腹部泵去,活了两辈子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康平察觉到之前,他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推,捂着嘴发疯似的朝外跑去。

    康平舔了一口嘴唇上的铁锈的味道,露出了一个餍足的神情。她的嘴唇方才磕在耶易于的门牙上,也磕破了,此刻唇边的血液混着她的也混着耶易于的,她不停地舔着,嘿嘿笑了起来。

    耶易于一口气跑到了校场上,他腹部的血液让某处不安躁动,曾经见到过的那个绮丽的梦境此刻翻滚着涌入他的脑海,烧得他的耳朵呜呜响着,眼前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下去,脑子里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不断撕扯。

    她是平姨,她是他的长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真的会喜欢那个小了她足足二十六岁的刘易尧么?

    可她也是郑三,是他的结发妻子,是河西大单于台唯一的阏氏。在知道郑三就是慕容康平之后,他可曾想过要毁了这门婚约么?似乎并没有,他反而越发期盼能同她再次相聚!

    ——那现在呢……

    现在他是耶易于,是她的亲兵,年纪和她相仿。

    好像……这么一算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他在呼号的朔风中跑了不知道多少圈,直跑得鼻子和口腔都冒出了甜腥的血气。

    他扶着膝盖,不住地粗喘,冷风挂过他被汗水打湿的单衣,带走了他周身冒着的腾腾的热气,让他一个哆嗦,脑子里越发清明。他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佛家所言的顿悟两字,只觉得双足飘飘然。

    而此刻帐中的康平一边舔着嘴唇,一边仰倒在了自己的行军床上,傻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觉得自己做的是不是有些吓到人家了,懊丧了一会儿自己的冲动,又窃喜了一会儿,终于不知不觉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晨起练兵的时候,康平一身干干净净的明光铠,走到校场,下阶的士兵们都已经阵列好了。她一本正经地点着人数,数到耶易于的时候,看到他眼下一圈青紫,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然而很快她那笑容就藏起来了,继续背着手往后头走。

    她身边的副将裴希声狐疑看了她一眼,只看出她似乎强忍着笑意,板着脸在继续训话。但他巡视了一圈也没发觉今天这些士兵们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只有那个羯族的亲兵,一早上一直抿着个嘴唇。

    但是此处已经地处大漠深处,极度缺水,很多士兵的嘴唇都裂的翘起了一层皮,开着血道子,所以那个叫耶易于的红发少年这个表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大对劲的。

    *

    自从那夜之后耶易于就领了康平守夜的任务,康平给他靠着自己的帐篷,直接搭了个小的让他睡。能离开气味熏人的混合帐,住单独的小帐篷,耶易于也没法拒绝,他立刻就成了五个亲兵里头,最最心腹的那个。

    可是自从那次之后康平却再无什么亲密的举动了,她只会偶尔在校场上对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可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没因为那次暴力的磕碰有过实质性的进展。

    耶易于有些纠结了。

    难道她那回只是因为愤怒他舔了她一口,所以睚眦必报地咬回来么!

    他每每在校场上看着康平一本正经练兵的样子,都觉得心里像是被秋雁的羽毛在挠,可他委实又不敢再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耶易于觉得自己要炸了。

    秋意越来越浓,大漠深处的朔风如同刀子一样能把人的皮肤都割破。耶易于每天守着风中仿佛摇摇欲坠的帐篷,只觉得夜夜都不能睡得安稳。

    这么煎熬下去,他很快在白天的训练中支撑不住了。

    对于慕容康平麾下精兵的训练,通常都是由副官裴希声监督,康平制定计划的。这天早上天气特别干冷,冷到呼出来的气都能在睫毛上立刻冻上一层冰碴子,耶易于恍恍惚惚地控着弦,对准了百步外的靶子,把弓弦拉开的时候,弦突然断裂了。

    锋利的断弦打在他的手掌上划出一道肉粉色的伤痕,他低头发现那血液都冻得流不出来,只剩下白白的皮肉翻着。

    弓弦断裂的响声很快引来了裴希声,他扫了一眼他的手掌,脸上带着怒意:“怎么回事?”

    耶易于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让疲于练兵的裴希声有些生气,他怒道:“你这样心不在焉,若是在战场上,被割开的就是你的喉咙!”

    耶易于看着手里翻滚的皮肉,咬唇,而慕容康平则听见了此处的骚动,走了过来,低头看见y手中的伤口,皱眉抬起脸来:“你在想些什么?”

    耶易于沉默了。他知道这样的状态确实不好。康平的神色凝重,摆了摆手:“先去医帐包扎吧。”

    随后她又开始敦促停下训练的士兵:“你们都在看些什么!一个个都想把手划伤了吗?还不快好好练习——否则到时候柔然人打过来的时候,送你自己去见腾格里!”

    军中大部分的士兵都是信仰匈奴腾格里原始信仰的,他们立刻散开了。毕竟在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们都的每一次训练都让他们生还的可能增加一份。

    康平转头恶狠狠地瞪了耶易于一眼,怒斥道:“怎么你还不去包扎么?”

    她气鼓鼓地转头过去,又要去指导别的士兵,一脸并不想和他多说话的样子。但旋即刘景的到来打破了这样的僵局。

    他站在校场外叫了一声:“阿平!你过来一下。”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穿着一件肥大皮衣的翟融云。她很瘦,裹在那裘衣里头像是套了个巨大的袋子,两条腿空荡荡地戳在地上,似乎朔风一吹就能将她吹成一团沙漠里头的风滚草。

    但她站在刘景的身旁,般配得叫人羡慕。

    康平一路小跑着过去,刘景在她的耳边耳语了两句,她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耶易于看着她和刘景、翟融云两人激烈地辩驳了一阵,一步也不退让,很快三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康平的面色松快了起来,反而是翟融云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康平很快就返回了,带回了刘景刚才发布的命令:中三营要在冬季到来之前深入腹地,偷袭柔然。秋冬之交是柔然人最疲乏的时候,他们往常在此时要准备南迁到冬季牧场,否则牲畜就会在大漠的严冬之中冻死。

    但有刘景的军队阻拦,他们无法南下,所以在大漠的冬季来临之前,必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

    中三营本就是先锋营,这个夏天河西军队和柔然之间的战事都是小打小闹,但他们不会继续让柔然人再这样拖延下去,刘景想要速战速决,而康平则主动请明,准备率领一支人马前去伏击。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可总有人需要去做。

    医帐中,医工帮耶易于简单包扎了他的手掌,被弓弦划开的伤口很深,但由于北地严寒,竟然没有觉得很疼。

    训练结束后康平来到医帐,医工正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她垂眸看了一眼耶易于被裹得像是熊掌似的手,冷静地问道:“无大碍么?”

    “近期可能射不了箭了。”医工回答。

    康平立刻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过几天我们要深入漠北,你不能射箭,如何能跟我们一起上前线?”

    耶易于一惊:“什么?”

    康平将刘景的计划同他说了一遍:“竟然在校场上受伤,而不是在战场上受伤,耶易于,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显而易见的愤怒叫耶易于羞愧。战地上每个人都弥足珍贵,因为每一个士兵都是战斗力。他伤了手,失去了射箭的能力,相当于短期内折损了一员兵将!作为主将康平怎能不痛心!

    “但我还能用槊!”他连忙说道。

    康平看着他的手,皱了皱鼻子,转头又问医工:“他还能拿槊?”

    医工说:“控弦是不行,但是拿槊应该还好吧……不过伤在手上,对武艺还是会有影响。”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就这残废上阵也是被当白菜砍的!

    康平气得都想狠狠地挠一把耶易于了,半晌,她终于叹道:“算了,你留在营中吧。作为亲兵你这样都没法保护我,说不准还得我去救你。”

    耶易于连忙站起来:“我——”

    康平却不由分说地走出了帐子,耶易于连忙冲上前去想将她拽住,可等他一出帐,却瞧见康平就站在外头抱臂戏谑地盯着他看:“怎么着?那么想随我去?”

    耶易于张嘴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康平摇头晃脑:“闷葫芦,怎么和刘景一个德行!”抬步便走。

    “校尉——”他连忙叫住她,“请让标下随去!”

    他眼里闪着祈求的光芒,康平挑了挑眉,突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意:“不行,你这样只会拖我们后腿,留在军中,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