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遗言?无遗言!(新版)

月满朝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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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陈叔应眺望的方向,一片远山重影间,夹着一条大河,与一座荒村。

    白鹭掠过江渚,盘旋在荒村子上空。

    这处村镇经历水涝、瘟疫后灭村了,现已沦为流民饿殍埋身所。里头寄居而饿死的流民无人收尸,引来成群食腐肉的乌鸦,遮天蔽月,“嘎嘎”叫着抢食。

    白鹭鸟们实在嫌弃恶臭,啁啾飞入更远的山影中。而那山影脚下处,骤然亮起一盏灯笼,渺远得火星子似的,又飘飘忽忽,如冷夜里一粒孤独寻窝的萤火。

    “大哥,前头有个村子。”

    “走,去那儿歇一宿!”

    待走近,才见是五个穿粗布衣、裹布头巾的汉子,赶着十来个羯族姑娘,前来夜宿。姑娘们手脚脖子具锁着铁镣,夜里行走如阎罗殿捆缚了铁索的鬼魂,很是可怖,一路走时不时惊飞草丛中的野鸟。

    他们走到之后见是个荒村,不由失望。

    “呸!荒草漫漫的,到处是饿死鬼!”

    “少说些不吉利的,先找个能避雨的房舍,只怕俄顷还要落雨……”

    自晋朝到而今陈朝,两百多年来,除了三年两载的战乱,极寒、水旱、蝗螟、疾疫、风灾也无不纷至沓来。若引董仲舒之言,“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灾异之本,尽于国家之失。”说的便是,大灾难,乃国家治天下无道,上天才以灾难相谴。

    不过这天谴也都持续两百多年了,不知何时到头,幸而人虽渺小,胜在数量还多,爷生父、父生子,南北百姓倒也尚能苟延残喘,不至绝种。

    人牙子五人挑挑拣拣,总算找了间勉强能避风雨的茅屋,只那墙角有具新死不久的尸首,乌鸦正嘎嘎抢吃腐肉,他们一进门,惊得乌鸦满屋子扑棱,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人牙子几人分了工,一些去探查周遭,一些去寻找干柴,只留下一个独眼汉子看守胡羯姑娘。独眼呸了口痰骂了句“给老子老实点儿!”,把铁链拴在柱子上。

    胡羯姑娘们呜呜在墙角瑟缩成一团,觑着独眼,害怕又怯懦。不过,也还有个例外的——有头上扎红头绳的姑娘,懒懒靠着泥巴墙,不知何时摘了根儿狗尾巴草咬在嘴里,上下弹弄,煞是悠闲。

    独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那姑娘叫樱落,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四。人懒不说,打不叫痛、骂不吭声,脾气还又臭又硬,要说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姑娘真操-他-娘-的漂亮!独眼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羯人皮肤奇白,高鼻子,这小娘们是典型的羯人长相,一头深棕色长发浓密得紧,皮肤怎么暴晒都白嫩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小巧的高鼻梁下,一口嫩樱桃似的嘴儿。

    独眼摸了腰间鹿皮酒囊,嘣地咬开塞子喝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樱落,心头骂道:小娘们儿,明天就要被卖去顾家做人肉宴了,还不怕死呢!

    独眼听烦了姑娘们的哭声,掏了几块米饭锅巴丢过去,骂咧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真叫人烦!”

    胡羯少女们一拥而上哄抢,她们饿坏了,谁也不让谁,发生抓咬争斗也是有的。独眼看得乐呵呵:“犬媾的羯奴小东西,就知道吃,瞧你们那畜生样儿!”

    独眼捡了跟草棍儿剔牙,目光还瞟着那靠墙坐的姑娘,越瞧,越心头发痒——

    那姑娘仍是叼着狗尾巴草,也不去抢吃的,不过倒是有个跟她相好的姑娘抢了一块锅巴给她,可她尖着手指头拿着懒懒咬了两口,又嫌弃地丢掉了。

    独眼“呸”了一口牙缝剔出的秽物,站起来指住樱落骂咧:“犬媾的小娘们,还敢浪费大爷的粮食,看大爷今儿怎么收拾你!”

    他一扯裤腰带、作势要淫,胡羯姑娘们“啊”声惊叫抱成团,羞怕得捂眼。

    而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只是放慢了晃悠狗尾巴草的速度,冷漠地盯了眼独眼,又往他亵裤的胯部轻蔑看了看,连搭理都嫌懒得:“本姑娘的美色,尔等下作东西也配?”

    独眼被激怒,牙签狠狠一扔一踩,就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老子早瞧你不过了,今日非将你治得服服帖帖不可!”

    不想他还未能一亲芳泽,便被门口赶来地同伴当胸一脚,踢飞了出去。

    哐啷——

    独眼撞了个七荤八素,惊得乌鸦满屋子啪啪扑棱。

    “住手!你这精-虫上脑的蠢东西,顾家说了只要处子的干净肉,这娘们儿货色极好,价钱最高,你糟蹋了明日咱们少说也要损失六千钱!”

    原来是同伴打了野鸡回来正好撞见,同伴气愤不已,指了瑟缩成团的少女中一个豁嘴儿(上颚唇裂,俗称兔唇)的姑娘。

    “你要真痒得慌就找她!哈哈,豁嘴儿配独眼,正好。”

    同伴几人哄笑。

    豁嘴儿少女大骇发抖。独眼瞅那裂缝的上唇一阵恶心,嫌弃地朝豁嘴儿少女呸了口痰,走开时还恶狠狠地盯着樱落。

    奈何少女连正眼都懒得瞧他,抱着后脑勺叼着狗尾巴草休息。

    独眼气得发怵,气冲冲去火堆旁与同伴围坐——

    “哟,独眼儿,给那小娘们儿气成这样了,哈?”

    “他娘-的,犬媾的小狐狸精,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看明天厨子割她肉做人肉宴,她还怕不怕!”

    有一人瞟了眼那土墙头靠着的少女,低些声道:“我看她是真不怕死!”

    五人边喝酒便烤野鸡,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谈起明日的买卖——

    “听说顾老爷醉心饮食,每日的食费两万钱之多!他天南海北的搜罗珍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稀奇古怪都吃了遍,这几个月迷上吃胡羯少女,这回邀了本地士族共同享用呢。”

    “每……每日两万钱?!天,两万钱,那得是多少钱……”

    “这算啥?”那人说干-了嗓,咕嘟喝了口米酒,“我一拜把子兄弟在顾家当三等部曲,他说,顾老爷此番靡费万金,用三百二十八斤黄金打了蒸笼屉,又备了十车蜡烛为柴火,用红珊瑚碗盛肉,鎏金银箸夹菜。这群胡羯娘儿们死得忒有福气!那黄金笼屉,少说得两个汉子才抬得动,几辈子都见不上一回的宝贝……”

    “……”同伴具一片抽气声。

    而那方角落里的胡羯姑娘们却已吓得脸色铁青,想象着自己明日会怎样死在黄金笼屉里,蒸熟了是什么样子,又被人一筷子一筷子吃掉。

    呜呜啼哭,与人牙子高声谈笑,以及乌鸦吃腐肉、鼠蚁悄悄出没的窸窣,交织成了又一个阴森而龌龊的夜晚——这种夜晚对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来早习以为常。

    樱落靠墙久了,有些乏,干脆倒下睡觉。

    先前给她送锅巴的少女叫仆兰,她哭哭啼啼,拽了拽樱落脏得辨认不出本色的袖子:“樱落,咱们明日要被吃掉了,你还不着急吗?呜呜……我好怕,我不想死啊……”

    “可你怕就不用被吃掉吗?”

    “……”

    樱落睁开一只眼睛懒懒看仆兰,又冷酷重复了一遍:“你怕,还是会被吃掉。还不如躺下多睡会儿,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仆兰瘪着嘴儿,她不赞同樱落说的,可又找不到话反驳。

    夜深人静,人牙子围着火堆睡熟了,姑娘们哭累了也昏昏睡过去。屋子里除了出没与乌鸦抢食腐尸的老鼠,便只有一根狗尾巴草在一双樱唇里上下摇晃,落在土墙上的影儿似只翻飞的小蜻蜓。

    狗尾巴草晃得有些百无聊赖,少女枕着胳膊仰躺着,透过茅屋的破洞,看那轮稀薄的毛月亮。

    月色虽稀薄,却也很美。

    每到这样恶臭、龌龊的夜晚,樱落便喜欢看月亮,假想自己徜徉在干净的月光里,而那些在她脚边儿乱蹿的、讨厌的臭老鼠,和满头爬来爬去、时不时给她一口的虱子,都是幻象。

    月色淡去时,樱落陷入了沉思。

    火光映着她侧脸,和她干净如水的琥珀色眼睛,她想起许多事,当忆及四年前那个雷雨天的杀戮时,狠狠皱起眉头。先前的慵懒纯稚,在此刻化作眉目间一丝冻人的肃杀。

    她摸出贴身藏好的赤色玉猪龙玉佩,摩挲了一会儿,呵”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娘,你当年说得‘菩萨哥哥’,不会是我五脏庙里的菩萨吧……”

    肚子里饥饿疯狂叫嚣,樱落饿得无力,借着火光瞄了眼那几只硕鼠——那几只老鼠灰茸茸的小身子登时一个冷战,“唧”地叫一声回头看少女……若是老鼠会流汗,想必它们已吓得冷汗涔涔了。

    “呵,算你们好运气,本姑娘可不想明日被人破开肚皮后,取出来的是几只死老鼠……”

    “活着和你们同眠,死了还要和你们的肉烂在一起,我可不干……”

    说着她也觉得怪恶心的,翻了个身,睡去。

    这夜樱落做了个怪梦,有个极有美色的男子从月亮上走来,给了她一只油滋滋的鸡大腿——

    “樱儿,你以后饿了就喊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她捧着鸡腿,“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菩萨哥哥。”

    直到破晓时她被饥饿叫醒,还嘀咕着“菩萨哥哥”,然而并没有用,没有鸡肉,她依然饿得头昏眼花……

    倒是人牙子更指望得上,大发善心又扔了几块锅巴给她们,算是“上路”前的最后一顿。

    可那独眼因着记恨樱落,踢飞了樱落的锅巴,还狠狠碾了一脚,让她没法儿吃。

    之后她们便被赶进吴郡城中,又辗转了一日,才顺利交给了顾家来提货的管事,又被一队部曲驱赶着装上铁皮笼,运到了顾家在城东的坞堡。

    顾、陆、朱、张是江南固有的四大门阀贵族,顾家排行为首,三国东吴时也出了些了得的人物,跟着孙权征战东西,后来却一直没有那等英雄了,三国之后是魏、晋。晋朝中期遭逢内乱及北边五胡入侵,便在琅琊王氏门阀鼎力支持之下南渡江南。王氏联合北方衣冠南渡的贵族一同建立东晋王朝,定都建康,是以顾陆朱张这些土著门阀,一直在政治上趋于弱势。不过,虽然政治地位比不上北方乔迁南下王谢贵族,但也是富贵比天。

    顾家坞堡内芳林曲池、馆苑华美,但一行少女是没有心情欣赏的——人都快被剁了,谁还有心情看风景?

    铁皮笼从角门转入后没行多久,就来到了一座三进的大院落——青瓦上炊烟袅袅,肉糜之香随风飘逸,又有叮叮咚咚剁案板之声,不必说也是厨院了,或者说是“食物”们的刑场更贴切。

    庖厨与部曲将少女们一个个生拉活扯,从铁笼里拽出来,惹来少女惊天哭嚎——

    “不要啊……我不要做人肉菜,呜呜——”

    “救命啊,胡天救我啊……”

    “放了我吧……”

    羯族信奉胡天、胡神,称胡天教。

    “闭嘴!还胡天,你就叫佛陀都没用!”

    部曲大声喝,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少女们拽出来,终于笼子里只剩一个,部曲与庖厨正要合力拽出最后那个,却哪知——

    樱落伸了个懒腰,在部曲与庖厨瞠目注视中自己走了出来,挠了挠头上撕咬的虱子,看那边哭成团的少女们,自觉走了过去。

    部曲:“……”

    庖厨:“……”

    见过吃饭积极的,没见过找死也这么主动的!

    庖厨受不了哭声吵嚷,打算磨好刀先杀了再说,少女们听着磨刀声,已有人吓昏了过去……

    ·

    与此同时,顾家的正大门也迎来了一行神秘访客。

    顾家长房的顾老爷领着大腹便便的儿子,点头哈腰将贵客引入花厅。

    陈朝开国皇帝祖籍吴兴,正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本朝后提拔了一些四门子弟入朝,是以江南门阀对皇族都格外殷勤,遑论来人还是诸侯王中权力最大的豫章王。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啊?”

    “孤王闲来吴郡散心,听闻顾老爷今日备了珍馐,宴请本郡名士,是以上门来讨讨佳味。”

    顾家父子面面相觑:听闻豫章王品德高雅,更通佛礼、禅学,他们那以胡羯少女为肉宴的“鲜双脚”只怕……

    陈叔应睥睨着相视“这”不出下文的父子二人,微微笑,声音却含了分逼人冷厉:“顾老爷顾公子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便让我知道么?”

    顾老爷闻言心肝具颤,哪还敢欺瞒,赶忙擦了擦汗躬身坦白:“草民先请殿下恕罪。实不相瞒,草民确实请了本郡的风流名士今夜宴饮、品美食,只是……这菜肴不入流,只怕污了殿下的口耳。”

    陈叔应拿了青瓷杯欲喝茶,陡然想起这非自己惯用的茶杯,看着虽然干净但定有人用过,便在顾老爷尴尬地瞩目中不留情面地放下了——他用物有洁癖:“但说无妨,本王不会怪罪就是了。”

    “……这珍馐名叫‘鲜双脚’,是以胡羯少女为肉,洗净后以牛乳腌制,淮水嫩荷叶包裹,再以木兰、胡芹、白梅等混蒸三个时辰,出锅食用。草民想着殿下品行高洁,没有尝过‘羊肉’,只怕冒犯了您啊……”

    其实光说出来,顾老爷已经觉得冒犯了圣听了,赶紧跪伏在地上请罪。

    羯族入侵中原时,以汉人少女为食,残忍戏称“双脚羊”,是以渐渐形成了“行话”,凡被吃的少女都成为“羊”,除此以外,被吃的男童、青年等各有自己的行话。

    陈叔应几不可见的皱眉,他早已从人牙子那儿问到了那小女娃娃被卖来了顾家,却不想是做人肉宴!

    “不过是人肉宴罢了,有何冒犯,孤王不至于如此计较。正好孤王从未尝过‘羊’肉,倒是新鲜!”

    陈叔应声音极其冷厉,然而面上却在笑,顾家父子一时摸不清到底这王侯是高兴,还是愤怒,又听——

    “只孤王饮食用物,有洁净之癖,想先看看羊。”

    那青年王侯地嗓音从冷厉化作柔韧,顾家父子才擦了额头冷汗,放下心来。

    “这好说好说,殿下请随草民去陋舍一观,若是有不满意的,草民即刻令庖厨改正。”

    ·

    刽子手,哦不,庖厨,已经磨好了大菜刀,一-干-少女被洗了脖子捆好了手脚排成排,就等着挨个儿宰杀。

    正午烈日炎炎,樱落想,也许从前日晚上独眼瞄上她开始,她就在走倒霉运,所以现在排的是第一个……

    庖厨记得樱落——这姑娘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的。庖厨思量:这小姑娘估计是个傻子,所以……“喂,你,对就是你,过来,在这儿躺好,脖子伸长一点。”

    樱落挑眉,不动,冷眼看那厨子:“你当我傻吗?”

    庖厨:“……”难道不是吗?

    樱落嘁了一声,环视四周翻了个白眼,心情坏极了,看什么都觉厌烦。她却也真按庖厨所说,走过去躺在杀羊板凳上,脖子伸得老长。

    庖厨看着刀下的樱落琥珀色的眼睛,在明白日光下无比清澈,怔了怔——是个极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色很差,冷冷道:“喂,厨子大叔,你刀磨得够快吧?”

    庖厨懵:“……啊?”

    “烦请你动作利落点儿,一刀切断我脖子,若是让我疼久了我到阴曹地府可要找你!”

    庖厨吓得一身冷汗:“……你、你少废话!”但想着鬼魂可怕,他摸了摸刀刃儿有点儿心虚,“罢了罢了,你等等,我再磨磨。”

    樱落闭眼,绵绵“嗯”了一声:“别太久,等死的感觉可不好。”

    稀里哗啦一阵磨刀声,少女们吓得脸色乌青,庖厨朝樱落走去,这是他磨过最锋利的刀,欣喜道:“这会定能一道把你的喉咙切断,你就安心受死吧。”

    少女似睡了般平静,白皙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她十分安静地等死,庖厨提着刀,竟有一些下不去手。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儿上,我也不是不近人情……”

    樱落睁开一条眼缝,正对着当空的明黄日头,她从狭小的缝隙看那一轮灼灼烈日,收起了懒懒语气,脸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对这龌龊的世界,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慢慢闭上眼,苍穹、飞鹰、日头具被眼帘阻绝在外:“来吧,刀口留漂亮点儿,别弄花我的脸。若你真还有点儿良心,就把我身上那块玉拿了去换点纸钱,烧给我,送我一程……”

    樱落声音沉沉,低下去,说到最后几乎不可闻。

    明明少女没有一滴眼泪,可庖厨竟莫名感到一阵的沉重、难过,他迟疑着“哎”地答应了一声,提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