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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朝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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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真很头疼。

    三日前的晚上他已经委婉拒绝了那远房、表了几表的表妹。他本以为已经完美解决了此事, 没想到,接下来这三日,那小姑娘无时无刻不缠着他,无论他去哪儿。

    棋社、游山、酒肆,他总躲不过少女纠缠。

    这日傍晚,城中谋勾栏院的雅间。

    风流雅客围坐, 品酒吟诗,又有才情颇高的花魁胭脂及数个美人献曲献舞。这些士人都是慕谢氏之名, 望求结交谢真的好友。

    自晋朝开始, 高门、寒门界限分明, 谢真出自顶级的门阀世家, 自东晋起便是豪门, 结交的这些好友们自也都是高门贵族,他们多在朝廷任有官职,都是钱多事少的清闲官。

    这群有文化的放荡公子哥儿,崇尚老庄玄学,追求自由,风流却不下流。

    此时歌舞诗酒正兴,一人向谢真献了一片羊皮图:“谢大人,此图是我跟从豫章王殿下平羯贼之乱时无意见到的, 上头都是梵文, 咱们学识不如谢大人, 不懂得看, 还是给大人作个小礼吧。”

    谢真懒懒接过, 随意瞟了一眼,像是玉佩的一部分花纹,也就随意收了起来,懒懒道了谢。

    那人又问谢真:“谢大人当真是乌衣巷的风流人物,听闻老谢大人为您求娶了一桩好姻缘,谢大人怎么还有空来豫章游山玩水呐?”

    谢真斜倚榻上、轻摇玉柄麝尾扇,笑睨那人一眼:“常言道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谢真要娶哪家姑娘,却不听那言、那命,只听自己。”

    又一风流郎道:“看来谢大人是不喜欢那家姑娘。”

    妖妖艳艳的花魁胭脂,替谢真斟酒,媚笑望去,然妩媚之下却小心保持着与谢真的距离,不敢轻易靠近这谢氏子孙:

    “咱们谢大人何许人?大江南掰着指头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潇洒轻狂、风流倜傥,几个姑娘能配得上大人呢?”

    谢真的手,比女子的柔夷更白皙、更保养得当,指头修长无一点凸出的骨节。那手以食指轻抬起胭脂的下巴,明明亲昵的动作,细细体味却觉丝毫无一点猥-亵之感,甚至还有些冷淡:

    “胭脂姑娘惯会说好听的话。谢真若要娶妻,怎么也要娶如胭脂这般妖娆有趣的倾城佳人,大宅门里的姑娘。”他轻声一笑,“无趣得很。”

    尾音落入淡笑,谢真迅速抽手、毫无留恋,他执起羽殇,将酒一饮而尽。

    胭脂心跳怦然,摸着下巴淡淡余温、瞧着风流郎棱角柔和而分明的侧脸。早前已有人警告过她:谢真面前不可放肆。她此番又是心动、又不敢造次,只苦情地诺诺退开了。

    此一群当地豪族名士,要论血统、论家族历史,在谢氏跟前那就是豆渣、土渣,家境风度更是不能比拟,他们见谢真方才那举止风流却高雅,都暗暗侧目打量他一举一动。

    一人道:“谢氏两百年簪缨世家,不知何等女子才能配得上咱们谢大人的呐……”

    又引一阵附和、殷勤。

    谢真自小听得惯了,也无兴致交谈,不想此时一娇声、与珠帘叮叮咚咚响声一同而至——“谢大人之姿,自是谁也配他不上的!”

    谢真淡和的眉眼一跳,循声望去,少女为两个丫鬟跟着,拨帘而入,还有老妈妈等人焦急劝阻“姑娘不能进啊,这地儿不是你能来的”之声远远尾随。

    视线相交,谢真眉头深皱一瞬,璎珞冷淡的眉眼露出冬雪暖阳的笑意——这笑,旁人见不得,唯有对谢真她才如此。

    “原来谢大人在这儿,真让我好找。你来此处风流,却不告诉我。”

    谢真:“……”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这话有暧昧……所以,这姑娘是谁?

    众人打量。

    此时勾栏院的老妈妈赶来,连声“谢少对不住,妈妈我实在……”,她话戛然而止。原是谢真举杯至唇时,凤目挑了一个凌冽的眼神过去,那柔和的眼睛暗含怒气。

    老妈妈寒从胆边生,心知是被雅兴了谢大人不悦了,哆哆嗦嗦对璎珞一指席间:

    “姑娘,你看、你看,老身没有骗你吧,这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不能来。快走吧、走吧。”

    璎珞被念叨得烦了,自谢真处侧目来,眼睛里,那暖阳的笑意刹那化作寒夜的星子,娇美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直冻得人发冷汗。

    璎珞:“为何男人能来,我却不能来,你是怕我不给钱吗?”“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你这儿的姑娘挑好的送来。”

    “这……”老妈妈见璎珞一身锦绣,又瞟一眼谢真,见他默默不管这边似的,生了贪财心。“你能出多少钱?”

    “铜铃。”

    应璎珞眼色,羞愧得面红耳赤的铜铃、银铃二丫鬟,赶紧自锦袋里拿出一串三百个五铢钱,递过去。

    老妈妈脸色一变:“三、三百个钱?”

    璎珞略惊,又一眼色,铜铃再递三百钱。

    “哟!姑娘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咱们席上喝的茶水那都是西域天山运来的万年积雪所化,一杯便值一千钱。你还是走吧走吧。”

    “一千钱!”二丫鬟惊声。

    璎珞也惊疑眨了眨眼。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都在想:他们曹宅二三十口人,一个月也才一千钱的生活费罢了。

    “哪家的小家碧玉,真是不知羞,赶紧走吧走吧。”

    “就是,让你爹娘晓得非训斥你不可,只怕你嫁不出去了……”

    座上的公子哥儿们见少女娇美可人,起哄笑道,然而他们并未笑几句,戛然而止——那执着羽殇的风流谢大人,笑中含霜,环扫一眼,满座皆寂。

    谢真慢慢呷了一口酒,起身过来。这边璎珞还在和老妈妈交涉,谢真自二人中间走出,长手一握璎珞的手腕,将她拉走。

    璎珞欣喜:谢表哥终于理她了。

    “谢、谢大人……”

    “……”

    满桌人哗然大骇:这饭钱,很大一笔啊。他们给得起,却也肉痛。

    谢真一顿,璎珞冷不防一脸子撞上谢真硬邦邦的后背。“啊。”

    谢真微微侧目看了眼捂鼻子的少女,目光又悠悠落在席间众人,冷面一笑,“今日谢某有事,就此别过,各位同道与谢某相谈甚欢,相逢即是有缘,此番所有费用谢某出了,以作各位盛情相邀的回礼。珍重。”又吩咐,“谢福!”

    立刻不知从那个角落闪出过高手来,方脸短眉眼,拿出了沉甸甸一袋金银……

    谢真饶是不高兴,也将各位照顾得滴水不漏。这便是谢氏贵族的涵养。

    璎珞的二丫鬟被远远甩在后头。谢真冷着面,璎珞却翘着嘴角心情极好,谢真拉她大步走过热闹地长街,一直转到僻静街道的拐角。

    “真表兄你慢些,我腿短跟不上……”

    璎珞话音未毕,便一下子被谢真甩在墙上、背贴着墙,谢真一臂撑过来,咚一声,掌在璎珞脸侧。

    璎珞:“……!”表兄要做什么?她好兴奋期待。

    谢真俯下身,平素风流含笑的眉目凝了冷霜,近在咫尺地盯着璎珞:“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纵使谢真是风流温柔的人,但毕竟是高门的贵族,自小呼喝仆从属下习惯,发起怒自带七分魄力。他力气大,又冷言冷语冷面。

    然而……

    璎珞笑吟吟,将他怒气视若无睹。

    “本来不知道,去了才知道。”

    “真表兄若担心我,为何不一早带我一起,害我单枪匹马费了好一番力气。”

    “……曹璎珞,我想那晚上我可能说得不够明白。”谢真毫无笑意,神色如冰似雪,“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

    “我也不要求你喜欢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你只需要……”璎珞想了想,“只需要把我当做那穿妃色纱衣的女子那般对待就可,你对她们都温柔喜爱,为何突然对我这般冷淡?”

    “你和她们能一样吗?”

    “我和她们哪里不一样?”

    谢真觉得自己胸腔的美酒佳酿都化作怒气,这小表妹太过单纯,根本情窦未开,什么也不懂,他如何解释?

    “她们于我就如路边的蜂蝶野花,我不过随意戏弄罢了,你怎么能一样……”

    谢真说罢便觉似乎自己这解释更错了,因为璎珞越听越笑吟吟。

    于是谢真决定下猛药:“我有很多女人,日夜风流、放荡无耻,你难道也喜欢我?”

    唧。

    ——少女温软的唇如桃花嫩瓣点水,轻扫谢真脸颊。

    “……”谢真愣。

    璎珞笃定的笑意带着与别的少女不同的冰凉、冷静,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还是喜欢。”

    “表妹你……你还小!不懂男欢女爱。”

    璎珞再是柔唇一扫,唇面相贴,温软无声。

    “我不懂‘男欢女爱’,但你可以教我啊。”

    “……”谢真如被电击一瞬,怔在那里。

    璎珞与他不过隔着二指的距离,彼此呼吸相交,彼此发丝由风牵着互相碰撞、摩擦。少女如他所觉的那般,眉眼之间有冰雪融化的疏冷,但又那般如火焰的热烈。

    娇媚,又单纯。

    惹人心动。

    ……

    街道干净朗阔,是大户人家专门修的后街,以供车马通行。昨夜接到线报,羯人组织乱蹿,陈叔应暗中来此办事,自其中一处朱门而出,正要上四马并驾的马车,便一目望见了这边……

    谢真沉默,璎珞又轻啄谢真面颊,笑意潺潺:“真表兄,我想问你,你可欢喜我?”

    谢真正要说什么,余光便觉有极度的冷凝之气袭来。谢真看去,对上陈叔应的目光,立时觉察此时与璎珞距离过近,实在不妥,微微尴尬,抽身。

    “不想豫章王殿下竟在此处。”

    璎珞闻言心头一跳,侧目看去——

    那黑狐裘的男人自残雪中走来,他一如平素的整洁端庄、一丝不错,高冠玉簪、镂玉宫绦,金缕云靴,沉水香悠然而来,无处不是天家贵胄的气派。

    他面色平静,总是威严不可侵犯的高冷,仿佛谁也不能如他眼中。

    陈叔应朝璎珞望来,目光灿若星辰的碎亮,亦幽冷如潭,璎珞无端心头一慌,往谢真身后靠了靠。‘这高冷的天家表兄怎也在……’

    陈叔应只将二人扫了一眼,视若无睹,上了气派、讲究的高头大马车。马车自璎珞之侧擦过时,但听三字如冰雪落耳:“回宫去!”

    璎珞不喜:“回去何事?我现在不想回去。”

    那马车里便再无回应,倒是他的随从南顺板着脸过来,一板一眼道:“殿下说,姑娘借的那一千钱该还了。”

    璎珞:“……”

    璎珞一窘,在谢真狐疑的目光中侧开目光,心里骂道:好小气。就一杯水钱,他还惦记得很!

    谢真沉思着方才陈叔应的反应有些不对,便觉衣襟一动——

    璎珞自谢真怀中扯出一片羊皮画儿来,巴掌那么大一块,稀奇古怪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真表兄,这东西便算作我们的定情信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