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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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会儿, 方默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转向连城, 手中交出两封信来。

    连城略带困惑地接过,目光落在那“相平亲启”四个字上,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赵西楼的字迹。他带着一丝惶惑, 拆开了信纸,两封信上, 虽没有明晰的大逆不道的言辞, 然而只要放出去,吴相平与赵西楼必然蒙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他顿了顿,不说话。

    方默生道:“公主, 交给臣的,说是,一定要送到陛下手中。”

    连城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只是将纸面翻转过来, 想要看看是否还有看遗漏的东西, 然而背面空空如也,只字也无。

    他深吸一口气, 终于辨识出那封吴相平的书信, 也是赵西楼的字, 虽然尽力模仿了吴相平的笔体,连城却知道她写字时有个习惯,一点一顿最后总要有个提笔。

    连城还欲问话, 屋内一个婆子快步走了出来, 满袍袖的鲜血。方默生自然是顾不上连城, 快步上前扯住了那婆子的袖子,自己也沾了一手的血。

    他几乎目中赤红,看上去像个疯子:“公主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婆子瑟缩着后退一步:“小公子息怒,公主殿下产下了一个死胎,现下睡过去了。”

    他的手徒然一松,面上紧绷的神色总算卸了下去,也并不关心死胎不死胎了。但也像是脱力一般,差点没有站住。连城在他身后扶了他一下,半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而今仍剩下半颗。

    然而还未放下心来,便听见屋子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叫,是婴孩啼哭的声响。

    方默生一脸讶异地望向那婆子,那婆子终于后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方才的安慰,确乎只是一句欺骗的话语,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连寒死生不明。

    方默生几乎要快步冲进去,却被两个小丫鬟死命拦住,年纪小一些的那个大声叫道:“小公子,你不能进去,冲了晦气!不可见血光!”

    方默生爆出一声怒吼:“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拿公主的性命开玩笑吗?”

    两个小丫鬟从未见过暴怒的少爷,一时间瑟瑟如鹌鹑,却也依旧死命拽着方默生的衣袂,不肯放他进去。

    连城冷着脸上前去,沉下了声音冲那丫鬟道:“朕叫你让开。”

    两人总算是松了手,里头的婆子却是抱着个呱呱而泣的婴孩出来了,面上几乎是喜笑颜开:“少爷,是位小公子!”

    方默生几乎是给她面上那谄媚刻薄的笑意给刺痛了,他哑着嗓子,好似一只野兽低沉的怒吼:“公主呢?”

    那婆子不言不语。

    方默生未曾看那孩子一眼,直直推开了产婆进到了房中,扑头盖脸而来的血腥气,几乎要他昏死过去。

    连城跟在后头,望见了眼前之景,也终于是于心不忍地闭上了双眼,一时间心中是无力阵痛的,却是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他一眼望向那窗外,这间有些昏暗小屋中唯一一扇狭□□仄的透光之所。

    窗外是天光万顷,总算彻亮。

    举国上下,乱做一团,国丧之后,还是国丧。

    连城赶去了寒山寺,随行亦有好些朝臣,吴相平亦在其列。

    杨卓对他这般不急不慢的行动,也算是肯定,这次做出来的事情倒是都合礼数。

    人问寒山道,寒山道不通。

    寒山寺香火旺盛,有两条道路,一面嘈杂纷繁,游人匆匆,大刀阔斧地修了门廊长阶,是在山中劈开了半个洞天。而山的另一面,有一条穷险一些的小径,游人便稀少了许多。

    连城择的路是条僻静的路,旁人也知晓他的选择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条寒山道要近一些。

    山中幽静无人,人行寒山中,空谷有足音,林木皆苍翠。一人独行时总归疑心是否会有山中精怪作祟,脚边是深渊万丈,人间九重。

    路上零落了些夏花,亦是无人清扫。他的步子碾过那花尘,未见丝毫怜惜之色。

    一行人赶到寒山寺时时间还早,万事还未准备齐全,一帮和尚尚在忙忙碌碌。

    却也不早。

    连城只是远远望着那厚重棺椁,始终不愿走近。他的目光似乎是落在了什么很远的地方,似乎是在考虑什么悠远的事情,只是他并不说出口来,只是放了留白让旁人猜疑。

    他步子一转,走到了休息的地方,吴相平一行人已经去了偏殿休息,连城一时间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问了旁人,才知他与寺中的法源大师熟识,恐怕是去同他闲聊二三了。

    连城沉默不语地听那小和尚说完了话,嘴角忽然扯出个牵强的笑脸来,将那信纸展与杨卓一看,杨卓顿时不再说话,一脸凝重地望向连城:“不知陛下,想要怎么做?”

    连城道:“自然是引干戈,止杀伐。”

    穆统领得了连城的命令,将法源大师的屋舍不露声色地团团围住,连城便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面上携了几分无端的安逸。

    穆统领紧随其后,面上带了杀伐之气,领着一行人便跟了上来。

    吴相平还未体及危机,笑着见过天子,而那法源大师只是冲着连城打了个佛号。

    吴相平本与法源大师对坐,手中举着瓷器茶杯,杯中不知装了什么茶水,闻那香味,许是寒山上产的龙井。

    倒是悠闲安逸。

    他自然是看到了连城身后的穆武,只是微微一笑:“陛下这是做什么。”

    连城不声不响地上前一步,露出手中那两封信纸来:“人赃俱获。”

    吴相平挑了挑眉,看向他手中的那两封信,自然做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陛下手中的东西,臣并不识得。”

    连城轻笑一声:“难道还要朕一字一句读给你听吗?”

    吴相平终于是发出了一声冷笑,失了平日里自若的样子。他半盍上眼,轻蔑地看向连城,道了声:“那妇人误我!”

    还未等连城再有什么言语,吴相平一抬手,将那花色的瓷杯狠狠向着地上掷去。那还乘着茶水的辈子顿时香消玉殒,碎作尖利碎片,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声似的,靠得离连城最近的那个宫人忽然起身扑向连城,那动作太快,好似一道霹雳乍起,落雨骤降,以至于在旁的侍从们都还未反应过来。

    连城一个侧身,却也知道难以躲过,想要忍下这一道刀痕,直直上去同他拼命。那一阵痛却是没有受,宋狸已经挡了他的面前,生生受下了那一刀。

    那刺客被穆武一剑贯穿了心肺,吐出了两口带血的唾沫,面上带着些残忍的笑意,连城只看见宋狸颈子上的血注涌了出来,溅开半丈远,连城站在原处,半边袍子都染上了少女的一腔热血。他只觉着脸颊含杂温热,连眼前也蒙上一层血雾。

    是真真正正见了血。

    他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少年时未曾杀过生,青年时已一剑劈断了叛起之军,却从未经历过熟悉的人的血溅了满身的境况。

    本来十九岁的青年人,最应该一片赤诚,爱该爱的人,挥霍那良辰美景。他却只能站在原处,冷眼看着生离死别,他非要站在那里,肉灵脱离,才能得片刻喘息,将这丝丝点点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