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酩酊大醉

腿毛略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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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再次睁开眼, 看见的, 是她“娘”。

    她娘是一个相当漂亮的人。所谓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

    只可惜,她不常笑。

    这样一位出口可成诗, 低眉可吟赋,

    她娘亲带着她,住在一个画风与她们格格不入的小乡村里。

    五年后,宋问成功五岁了。

    那日, 她娘亲给她换了身衣服, 便一言不发的牵着她出门。

    她们路过一片芦苇塘。

    宋问偏头望去。

    芦苇被风压低了一片, 如浪潮般层层铺去。

    芦苇塘的另外一面,是一条小溪流。

    宋问扯了她娘的衣袖道:“娘,我想喝口水。”

    美人娘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道:“饿了吗?”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当然是饿了。

    只是时间过去太远,无论是当时的感觉还是感情, 她都记得不大清楚。

    宋问独自下了芦苇塘。

    走到一半的时候,回首顾望。

    那是一副无声的场景,永远刻在她的心口。

    她娘亲站在路边, 与她四目相对。

    将块玉佩放到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宋问急忙回头去追, 可待她到了岸边, 已经没人。

    她在路边侯了一晚。

    等残阳落下, 等日出汤谷。

    仰头眺望混沌天际,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如此迅速的成为一名遗弃儿。

    翌日晌午,一矮胖的中年男人急急驾着马车来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是你爹。”

    宋问答:“我还是你娘呢!”

    胖砸眼中翻滚的热泪一滞,差点倒回去。

    又在岸边侯了一晚,她娘亲的尸首方被找到。

    那老胖商贾,将她娘亲好生安葬,随后带着她去了江南。

    宋老爹着实待她很不错,也的确是她娘的旧识。

    只不过,宋问始终不能接受那是她亲爹。

    因为差距实在是太显著了。

    颜值上,身形上,以及。

    智商上。

    此刻,她正狼狈跪在宋家祠堂里。

    面对一干列祖列宗,她觉得自己跪得颇有些不明不白。

    要说原因,得往前倒半个时辰。

    彼时她正在花坛喂鱼。

    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她闲静的情调。

    “宋问给我滚出来!”

    宋老爹手执家法,一身狼狈的冲进后院。

    一眼扫见,追去,对着她毫不犹豫抽去一鞭:“你又给我出去惹事!”

    宋问手里抓着鱼食,来不及跑,迅速跳上一旁假石,占领高地,回道:“弟弟都可以出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出去?”

    宋老爹又探手抽去,骂道:“你弟带把!你带吗?”

    “我弟带把怎么了?我敢带个带把的回来,我弟敢吗?”宋问吃痛嚎道,“他要是带个带把的回来,我看你怎么活!”

    “哎哟……哎哟我的老命。”宋老爹拍着胸口喘气,“不孝子,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孝子?”

    他现在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这春耕之际,你去霍霍人家牛老二,你是想弄死谁啊你?牛二他媳妇过来,差点没弄死我!”宋老爹掀起自己的衣袖,“你瞧!你自己瞧,我这把老骨头给拧的!”

    宋问道:“你连人媳妇你都打不过,你也就打打我了。”

    宋老爹回呛道:“你连人媳妇都不敢欺负,也就欺负欺负你爹我和那老实牛二了!”

    “那不叫霍霍,那叫嫁接。等人西瓜长出来了,三跪九叩都不够谢的。”宋问哼道,“有本事,来日你去找他媳妇,拧回来啊!”

    “我看是你三跪九叩都不够赔罪的!”宋潜喊道,“那牛二不过一小小佃农,种两亩薄田勉力糊口。好容易碰上几个风调越顺的年月,仗着他信你,你就这样戏弄他?”

    “不容易我才帮他啊,科技致富!他是第一个试点,会流芳百世的那种!”宋问郑重声明道,“而且我说了那不叫霍霍,那叫指点迷津!”

    宋潜撕心裂肺的恳求:“你管好你自己吧祖宗!!”

    “爹。”宋毅闻声跑出来,喊道:“爹!”

    宋问招手呼唤:“把弟!把弟你爹冥顽不化!”

    “你还不住嘴!”宋潜匆忙左右看了看,确认这等丢人的事无人旁观,跳脚道:“祠堂跪着去!”

    于是,她就跪到了宋家祠堂。

    宋问灰溜溜的哀叹:“好人难为啊。”

    宋毅失笑道:“这话当是我说才对。”

    宋问纠正:“你这叫助纣为虐。”

    “岂会?从心而已。”宋毅道,“我觉得姐姐做事,必有道理。”

    宋问仰头,静思己过。

    她就是太聪明,太善良,太低调,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宋毅从袖口处抽出一封信笺,放在地上,推到她的面前。

    “嗯?这什么?”宋问捡起拆开,“请任函。云深书院,宋问?”

    “这是先前孟先生差人送来的,让爹扣下。好在我看见,就悄悄收了起来。”宋毅道,“只是一直犹疑,究竟该不该给你。”

    宋问将帖子一丢,继续跪好道:“罢了,还不如你去。我连爹都讲不过,更何况一群黄毛小子。”

    “不是黄毛小子们,云深书院,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名院。”宋毅朝她解释,“虽说比不上国子监,但也相差不远。里面不乏风流名士,学生也有不少是权贵之后。他们既能请你任课,定是孟先生着力向他们保举。这等机会,实是少有,也是先生一片苦心。”

    “那我更去不得了,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宋问摸摸眉毛,不甚在意道:“论诗文经义,你才是孟先生的得意门徒。若是我都能去,那你必然能去。”

    “我纵是教他们诗书,也不过是让他们多背背旧籍而已。可为人官者,擅吟诗,擅作对,又有何用?我却教不了他们,于己于世,当为求何?”宋毅挪了挪膝盖,跪正了,急道:“孟先生乃江浙名儒,却对姐姐多为推崇。他愿收我为徒,也多数是看了姐姐的面子,可见姐姐的才学,非宋毅能比。”

    宋问眼睛朝后一瞥。

    “看见了吗?”宋问指指后面,扒着门框咬袖口的某人道:“如果我真去了,他会先杀了你,然后追来杀了我。最后,再自杀。”

    宋毅:“……”

    宋潜发现,自己的位置暴露了。

    于是走过来,装模作样的拂一拂袖,昂头哼道:“跪好!不成体统!”

    他正要重新离去,却是眼尖,看见了落在地上那则函令。

    当下心头一慌。

    宋潜也知道,宋问和他们不一样。

    毕竟没有哪个五岁小孩能那么坦然的乱认儿子。

    而且。

    无人教她识字,她却能读百书。

    无人教她农耕,她却能通时令。

    无人教她算学,她却能核账目。

    这已经不在常理的允许范围之内了。

    纵然这闺女儿不大正常,那如今也是他闺女儿。

    两人四目相对。

    而后一手一脚,同时伸出。

    宋问率先抢过信函,背到身后,瞪眼:“不告而取是为偷!”

    宋潜抬起右手,用衣袖挡住面容。忽然悲从心起,呜咽一声夺门而去。

    真是儿大不中留!

    宋问:“……”

    宋问望着还在晃动的门扉,扭头问她把弟道:“什么情况?”

    宋毅点头:“爹同意了!”

    宋问:“……”

    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宋问吃了午饭,席间也未见宋潜。

    想他是在牛二婆娘的魔掌摧残下提前凋谢了。

    提了篮枣子和一把油伞,下田去找人。

    牛二正在栽苗。

    宋问啃着还带酸涩味的青枣道:“不厚道啊牛二!你我好歹算生死至交,我才将秘密告诉你,你竟然转头告诉你媳妇!”

    牛二老实巴交道:“不曾啊!都是她自个儿猜出来的。”

    “也是。”宋问大剌剌蹲在田埂上,继续自恋道:“毕竟这世间,如我这般机智的,再无第二。”

    牛二摸摸后脑,歉意道:“对不住啦。我尽力了。”

    宋问摇头:“这话听着尤为心酸。”

    牛二将放在一旁的幼苗拿过来:“宋先生您看,这是活了吗?”

    宋问一点下巴:“栽吧。只要别让它半路被人拔了就成。”

    牛二过去继续劳作,扭过头笑道:“尽管放心吧。就是她扒了我的皮,这苗子我也不拔!”

    牛二忙活,忽然道:“若是先生能告诉更多的人,让天下人都能吃得饱饭,那便更好了。”

    宋问:“不怕他们抢你生意?”

    牛二嘿嘿笑道:“吃饱喝足,上天垂怜,没有谁抢谁的生意。”

    牛二兀自说道:“若是无论大旱大水,都不必忍饥挨饿,那可好了。”

    宋问道:“没有农耕之人,是可以不靠时令活的。”

    “哦对了,先前花叶出油,照先生说的法子打药,果真有效。”牛二眨眼道,“先生,您放心。这次我绝技不告诉她。”

    宋问:“……”

    宋问捂着心口,一阵钝痛。

    倒是别不告诉她啊!

    坏事都算她头上了,好事怎能瞒着不说呢?

    宋问别过头。

    她不该跟牛二这种人打交道,太特娘的亏了!

    “先生有大才之能,不应与我等草莽困于田间。先生教我识文断字,我也终还是名佃农。”牛二捧着瓜苗到她面前道,“如先生所说,须得根系粗大,方能茁壮成长。这里地平土薄,焉有屈居之理?”

    “谁教你说的?”宋问有些好笑。这不伦不类的。

    牛二嘿嘿傻笑。

    “行吧。”宋问也没追究,“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都记得了?”

    “都记得。”牛二说,“等西瓜出来,就先送个到宋府去。”

    宋问点头,便也放心。

    将篮子留在田埂上,复又打着伞回去。

    宋问抬起手扬道:“再见了朋友!”

    牛二:“诶!”

    翌日清晨,宋问甩着包袱,卷了家中若干现银。

    留书一封,北上就任。

    要处置这样一件小事,就已经焦头烂额。

    若要他们这样的情况入朝为官,怕是宛如泥潭滞足,寸步难行。

    自己早被吓懵了。

    好歹赶在铃响放堂之前,呈了一份文章上来。

    只是,这是他们最无底气的一篇。

    分析了一通,尚未给出确切的结果。

    宋问扫了一遍,然后意味不明的摸摸下巴。

    冯文述提笔道:“先生,尽管说吧,我等已经做好改的准备了。”

    “我说过了。我只看你们的判断分析。”宋问合上纸,不厌其烦道:“公正客观的描述,也好过天花乱坠的胡吹。只要脚踏实地,就是在向上前行。”

    “经义第一课,毕课。”宋问合上纸,笑道:“全体零分。”

    众生嘁声。

    孟为道:“先生,不必再多说几遍了。”

    梁仲彦抱拳:“学生收的心服口服了。”

    李洵还是不敢置信:“如此……便好了吗?”

    宋问点头道:“好了啊。你们以为,我要你们做什么?这事朝廷尚未想出万全之策,便要你们想出?我真是这般蓄意为难之人?”

    诸生有些恍惚。

    “尝闻颜渊闻一知十,子贡闻一知二。聪明人闻一知一也算不错了。而你们,闻五尚不知一。”宋问趴在桌上,告诫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要骄傲哦。”

    众人苦笑。

    哪里来的骄傲?

    如果先前还有一些骄傲,如今真是连渣也不剩了。

    这边说完,院内钟响。

    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回荡在诸人耳边。

    这是宋问第一次,在进士科里,待完了整堂课。

    宋问却没有立马离开,起身站起,两手按在桌案上,道:“我也要向诸位道歉。”

    “先前,对你们说的话,夸张严重了些。皆不是我的本意。”宋问抱拳道,“诸位皆是未来栋梁之才,敏学,善行。较之他人,无论才学品识,都高出许多。切勿受我影响,妄自菲薄。”

    众生受宠若惊,连忙道:“先生严重了!”

    几次三番,方写好一篇文章。

    只是这文章,与先前那空口无凭的论述差之许多。

    众人如何还能不明白宋问苦心。

    “我等先前,自视甚高,对先生无礼。先生若非如此严厉,恐怕我等,也不会听在心上。”

    “学生未免太过惭愧。说是才学品识,却只知苦读,不知践行。先生所言所语,并无一句差错。”

    “先生苦心孤诣,若还责怪先生,岂非太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