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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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着一圈芙蓉渠的芙蓉洲,夜凉如水,星汉灿烂,一条银河如上好缎带被天女随手扯过,横亘于天际。

    康平看着贺赖孤飞身消匿于夜色之中,神色凌然。

    她有些烦闷,心头堵着一口气不得纾解。大约是因为前世呼风唤雨久了,现在却连贺赖孤都不愿听她调遣,阳奉阴违,叫她颇为不爽。

    她在树底下又站了一会儿,揣着手回到了帐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睡在脚榻上的秋韵,她揉着眼睛起身,颇有些讶异道:“娘子怎么出去了?”

    康平扯谎:“解个手。”说罢又躺回了榻上。

    秋韵见她翻覆不得入眠,问道:“娘子是不习惯这胡帐么?”

    郑珈荣是个汉人,从未睡过这种帐篷,可是康平却不是,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就跟着翟融云混入镇西王军中,吃着干燥的胡饼,睡着漏风的帐篷,于她而言,圆顶的青庐反而要比汉人家庭那种砖瓦房来得亲切。

    她闷闷地说:“只是有点不顺气。”

    秋韵替她倒了水,轻声道:“不若明日就回去吧。”

    她翻了身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道:“好吧。”

    第二日康平提前坐车回到了郑府,阖府有头有脸的眷属还都在芙蓉洲里,剩下不多的小厮和婆子打理家室。几个庶出的郎君因为还要去水木书院上课,倒昨日晚上就回来了,没有住在青庐。

    前门扫洒的婆子见到康平的车子回府,瞧见她的眼神都是惊惧的,许是因为她昨天棍殴太子的壮举惊到了她,吓得她以为这位看似病弱的三娘子,一言不合说不定会举着竹棍也将她杖责一通。

    康平神色淡漠地回了东苑,七郎已经去上学了。宋氏还在城外,家里没人管她。她突然对秋韵说:“陪我去西市走一趟。”

    秋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说得一愣,问道:“娘子这是要买什么东西么?”

    康平说:“去寻个人。”

    西市多为杂胡聚集之地,沽酒的花老二在这一片临街摆摊已经二十多年了,因酒味甘醇,下酒菜的分量又足,因此店子不大,却有不少老主顾。

    譬如崔仲欢。

    康平寻到西市的时候,见花家的酒铺门前人络绎不绝,便走上前去。她出门的时候戴了个帷帽,又带着个俊俏的侍女,行止并不像是胡女,引来西市众人的侧目。

    她走到酒铺前,便有前来买酒之人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花老二撸着袖子,两条胳膊肌肉遒结,脖子上扎着条布巾,瞧见竟然是个这样的妙龄女公子前来买酒,惊得勺子都要掉进酒缸里,慌忙将胳膊上的袖子扒拉下来,扯下布巾,用蹩脚的汉话问道:“这位娘子来买酒?”

    康平撩起了面前的帷帘,露出自己的脸来,开口却是极为流利的鲜卑话:“不是,我来寻个人。”

    花老二瞧见她一张汉人的脸,又见她浑身上下穿着不凡,笑出了一排森然的牙齿:“你要寻的是崔二爷吧!”

    寻常汉人家的女公子,不会刻意去学鲜卑话的,只有世家大族,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的,才会教子女一些胡语。

    崔仲欢在西市的酒场上原来已经这么出名了么?

    康平露出了一个微笑,有礼地道:“请问店家,知道崔二爷一般会在何处么?”

    花老二被她那个笑容晃得有些眩晕,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崔二爷寻常去的酒铺除了我家,还有街东头那家,不过据我所知,他有快一个月没来了。”

    康平皱眉:“没来了?”

    快一个月,岂不正是秋韵在世子府上见到崔仲欢的那一天?

    她说:“店家可知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花老二答道:“不知道啊——哦,他被镇西王世子给捆走了。莫不是被关在世子府上吧!”他顿时惊恐起来,镇西王世子虽然落魄了,可是镇西王的威名仍然在,普通百姓皆以为镇西王世子继承了其父亲大破柔然的神勇,至于崔仲欢,他十年来天天在花老二面前烂醉如泥,纵使当年还是羽林中郎,现在在花老二眼里,也就是个有钱的醉鬼罢了。

    崔家二爷难道是被镇西王世子捉起来,关在小黑屋里头,天天凌虐吧!

    他自己个儿一脑补,立刻把自己吓得面色惨白,慌慌张张道:“你……莫不是崔家的女公子?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找人!崔二爷被镇西王世子捉去,哪还能成!嗨呀!”说罢,竟然将手中沽酒的勺子往桶里一甩,跑了出去,一副要去告诉里正的样子。

    康平拦住他,解释道:“镇西王世子并没有囚禁他。”

    花老二偏过头来问:“是么?”

    康平说:“是,那天我家使女恰好瞧见他从世子府上出去。店家,看你很担心崔二的样子,他同你关系不错?”

    花老二局促地拿毛巾搓了搓手,羞赧地笑了一下:“我一个卖酒的,哪能和崔二爷攀上交情?他不过是我家的老主顾罢了。”

    五姓之子往往眼高于顶看不起他们这些杂胡,崔仲欢却不同,天天烂得像一坨泥,同他们这群草芥混在一处——

    花老二有时候邪恶地觉得,只有崔仲欢,才能叫他生出一点,五姓之子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他们并不是庙里头宝相庄严的神佛,而和他们这群西市商贩一样,人生不如意的时候,也卑贱到泥土里。

    康平问:“平常崔二爷会喝些什么酒?”

    花老二指了指自己的酒缸:“二爷喝酒不挑的,给什么喝什么!”

    康平便叫秋韵递过去一个葫芦:“麻烦店家给我沽上一壶。”

    花老二“诶诶”叫着,慌忙接过那个葫芦,一边给康平沽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崔二爷倒有个习惯,喝酒必定得用他那个‘羽林中郎’的酒壶,只要是那个壶呀,无论什么酒他都能给喝下去!女公子,那‘羽林中郎’的壶莫非是个什么宝贝不成?是不是什么酒进了那个壶,便成了皇家的贡酒了?”

    康平笑了笑:“那壶,还真是个宝贝!”

    花老二惊乍道:“果真!怪不得他能喝我们这边这种破酒都喝得那么欢畅!”

    康平其实并不知那个银壶是否真有把浊酒变成佳酿的神通,但她知道一点,当年崔仲欢出任羽林中郎的时候,崔伯涯送了他一个酒壶,正好阴刻了羽林中郎几个字。

    她笑眯眯地接过酒壶道了谢,便和秋韵袅袅婷婷地走了。

    花老二站在铺子上看她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一双手不住地在毛巾上头搓着:“啧啧,崔家人就是崔家人,都成那样了,还有这么标志的女公子上门来寻。”

    崔仲欢刚任羽林中郎的时候,便自己在西市钟楼附近置办了一个不大的房产,后来落魄了,没脸回崔家,就一直住在那里。康平和秋韵拿着从西市买来的酒,登门之时,崔仲欢家大门紧闭,门庭破落,门楣上瞧不出任何崔府的痕迹。

    秋韵问道:“三娘,真的是这里的么?”

    康平颇为笃定,她前世来过一趟,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破败,门口挂着大大的“羽林中郎”牌匾,仆从十数,家将成伍。

    秋韵不知道自家娘子从哪里得知崔仲欢是住在这种地方的,瞧着这阴气森森的大门,便有些踟躇不定,复又问了一遍:“真是这儿?”

    康平知道她素来审慎,点头笃定道:“对。”

    说罢,提步上前去敲门。

    秋韵连忙小步跑上来说:“我来吧,娘子。”言毕,拉起了崔家门前的扣环。

    谁知道等了许久,才跑出来一个总角的童子,将侧门开了一小道,探出个脑袋,瞧见是两个妙龄的女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问道:“这、这、这位女公子是来找……”

    秋韵上前一步代为答道:“我们娘子是南阳郡公郑府上三娘子,来拜见一下崔……崔二爷。”

    小童的眼睛在两人身上大量了一圈,瞧着是像五姓女子的样子,就稍微将门又推开了一点:“可是、可是我们二爷现在身体不适……”

    秋韵拧着眉毛,问道:“是染病了么?”

    小童的脸色有些尴尬:“也、也不是染病,就是……哎呀,娘子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家二爷现在也没法见客!”

    秋韵转头看了看康平,见她岿然不动,便又上前一步,递上酒葫芦,道:“请小哥替为转达一声,我家娘子是镇西王世子府将来的主母。”

    小童将酒是收下了,可是脑袋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家二爷现在不能见客!”

    “既然身子不适,崔二爷就不该喝酒。”康平忽然道。

    她戴着帷帽,小童看不清她的长相,只听她声音清越,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不怒自威,再加上身段挺拔,亭亭玉立,晓得是贵女,但还是硬着头皮,脆生生回答:“我家二爷现在真的不能见客,娘子请回吧!”

    言罢,竟然是怕康平再同他纠缠,将门砰通一推,死死关上,又听咔哒一声,竟然在后面上了栓子。

    秋韵气得面无血色,死咬嘴唇:“这崔家怎么这么……”

    康平亦是大失所望,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亏得她还特意跑去西市投其所好地沽了酒来,结果崔仲欢拿了酒,就这样将人拒之门外?十年来还真是把崔家嫡子的所有风度都给丢得一干二净了!

    看来还真只能像刘易尧那样当街去把他绑起来,才能请得动他?

    崔仲欢的居所,乃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加个中型的门厅,并东西两间侧院,虽然比不得崔家祖宅,地广而装饰华丽,这么点面积,也比寻常百姓的草庐要好上百倍了。

    只可惜这宅子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前厅十年前种着的灌木都枯萎了,竟然也无人去铲除,任由它们枯着。而郁郁葱葱爬满地的藤蔓却到处都是,唯有中间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这宅子破得像是已经七八年没住人了一样。

    可西侧的那件小屋子里,分明传出了骇人的喘气声。

    小童拎着酒壶跑到西侧,扒开盘了满窗的爬山虎的叶子,朝里头望了一眼。榻上躺着的男子披头散发,状若厉鬼,一手捏着银质的酒壶,一手卡着自己的青筋暴起的脖子,在榻上痛苦地翻滚,仿佛是在同什么夺命的魔物,在死死纠缠。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咬了咬牙,推门进去。

    崔仲欢躺在榻上,一双手枯槁如柴。

    小童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他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盒子,从里头挑了一丝粉末放入葫芦,哽咽着上前,跪在崔仲欢的跟前,哭到:“爷,别折腾自己了,喝一口吧……喝一口?”

    崔仲欢一双眼早已瞳孔涣散,只身体还在不断地抽搐,没法回答小童。

    小童心里一横,按住了他,将酒灌进了他大张的嘴里,泪水大颗大颗从眼中滚落。

    崔仲欢喝了酒,终于消停下来,一双眼望向小童,毫无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