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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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女将康平和冬情引入刺史府偏院。

    青州刺史府是西晋时期就建下的建筑, 这十年间由步六孤继打理主持,多次修葺并向外扩张, 渐渐地有了堡垒的趋势。无怪乎延拓认为青州刺史在广固建立了坞堡。

    穿过一条窄窄的青石路,是雕花的影壁,上头浮雕着灵活的鲤鱼, 看着颇有些楚人的趣味。一队侍女鱼贯而出, 将后头的行李一一接过,又有捧着铜盆的妙龄胡女, 请康平净手洁面后,除去脏污的鞋后, 才将人引入院中。

    康平提着裙摆踏上回廊, 回头看见侍女们对十一郎皱眉, 似乎并不想让那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庄汉进入。康平对他摆了摆手, 十一郎颇有些不开心地垂头, 提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两个僮仆朝着西侧的角门出去了。

    冬情进了院子, 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看着雕栏画栋、勾心斗角的建筑屋顶,赞叹道:“青州外头兵荒马乱的,刺史府上却造得像是皇宫一样漂亮。世子府都没这样的架势。”

    康平的神色却颇为凝重,看着这雕栏玉砌的刺史府, 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引路的使女还在往前走,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绕过一个转弯。左手边是一片清澈的莲池, 橙红的锦鲤四下游蹿, 有凭栏而立的使女撒下一把鱼食,一众锦鲤便蹿过来夺食,让冬情发出一阵惊呼。

    喂鱼的使女见有客至,放下手中鱼食的盒子,纷纷行礼。康平本想点点头过去,冬情却被那鱼群吸引住了:“三娘子,你看那鱼好多颜色!”

    龙都地处北边,一到冬天什么池子水缸都要上冻,不大养这种玩意儿,冬情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彩色的鱼。

    步六孤继倒是兴致不错,还搞了这么一池子珍奇的东西放在府上,真把刺史府收拾成一个南方豪族的坞堡了。

    康平见冬情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也停了下来,问道:“这鱼食能给我们一份么?”

    那帮喂鱼的使女不知道眼前这位夫人的身份,但见她身旁虽然带了个汉人侍女,可气质、口音都像是京中上等人,所以毕恭毕敬地递上了鱼食的盒子。

    康平摘掉了帷帽,捻了一撮鱼食撒入水中,底下立刻扬起了一滩一滩的水花,那群鱼像是不要命似的往一处堆,鳞片在阳光下泛起一片金红。她面无表情地又撒了一撮下去。池子里头的鱼闹得更欢了,一头紧紧挨着一头,好像万八千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冬情扒着栏杆看那鱼抢食,喜得差点要跳起来,一双眼睛渴求地看向康平,急着也想撒点鱼食下去。

    康平并不是很喜欢看这种群鱼争抢的场景,只不过见冬情喜欢,才讨要了鱼食,当下便将手里剩下的那点递了过去。冬情立刻抓了一把,扬起来,细细碎碎地落入了池子里:“哦!哦哦!”

    康平瞥了她一眼,幽幽开口:“你是在喂鸡么?”

    冬情在庄子上住的那段时间,去看过庄里的农妇养鸡,瞧着方才这喂鱼的架势,她还真把喂锦鲤当成喂鸡了。被康平这么一说,冬情立刻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问题。

    方才三娘子喂鱼的时候,是多么的骄矜,举手投足里都是上等人的贵气,她方才那一扬,同三娘子比起来,是太过于接地气了……

    她便也学着康平之前的样子,捻着两根兰花指,搓了搓,鱼食从指间落到水池里,激起了又一轮的锦鲤争食。

    康平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无聊。但看着冬情快活的样子,她便也撑着胳膊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这帮鱼是不知道饱的,只晓得要争要抢,有点时候吃多了,直接撑死,第二天翻个白肚皮起来漂在水里。

    漂亮是漂亮,全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东西。

    看得厌了,她微微偏过头去,却不远处龙行虎步地走来一个身高八尺,肌肉遒结的壮汉。

    那壮汉约莫三四十年纪,一把卷曲的红色胡须把一张脸遮了一半,一双眼睛绿得像是夜里的萤石,脑袋剃了个半秃,显然是需要常年戴头盔的人。身上鼓胀的肌肉为了证明他是一个武将,鼓鼓囊囊地将一件麻布衫撑得快要爆裂了。

    他穿过回廊的时候步下虎虎生风,谁料撞见了懒洋洋靠在栏杆上看侍女喂鱼的康平,顿时愣了一下,左脚绊到右脚,一个趔趄差点在回廊上栽跟头。

    康平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旋即,扣上了帷帽。

    她其实并不想笑的,但是这么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自己绊了自己一下,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可那笑容落在那壮汉的眼里,就像是拿鹅毛狠狠挠了一下胸口,再加上她立刻又把帷帽给戴上了,遮住了脸,更是让那壮汉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他刚才瞧见了什么?一个汉女?

    冬情发现康平又把帽子给扣上了,满腹狐疑地转过头来,瞧见那个红胡子的大汉,只觉得他看向自家三娘的眼神有些过于赤.□□骨,微微拧起了眉头,将鱼食递还给了方才的使女,上前一步挡在了康平的身前,转头请人继续引路。

    引路的使女见她喂完了,微微屈膝答应,又沿着廊下往南边走。

    那壮汉见主仆二人欲离去,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喊了一句:“这位夫人留步!”

    冬情气鼓鼓地转身:“大人什么吩咐?”

    那壮汉自然感觉到了这位侍女的敌意,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像是个王八似的抻长了脖子,用磕磕绊绊的汉话问道:“这府上竟然来了汉客?”

    康平缓缓地回过头去,声线沉稳地用鲜卑语回:“尔朱大人不欢迎汉人?”

    尔朱阿奴听她开口,只觉得声音娇软,酥了他半边的骨头,可那流利的鲜卑语又像是当头的一棒砸到脑门,让他浑浑噩噩的脑子在穿过回廊的凉风中清醒了两分:“夫人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康平淡淡回复:“尔朱大人不好好待在朔州,跑来青州做什么?”

    若方才尔朱阿奴脑袋里还有八分绮念,这会儿被她这句话顿时给赶了个干干净净,他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才从牙缝后头探出几个字来:“夫人知道的不少么……”

    这个汉女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康平的声音依然缓和,竟还带了三两分的笑意:“嗯,本妃知道的并不多,只晓得尔朱大人的部落应当是在冀州?尔朱大人不是部落酋长么,竟然丢下一众族人跑到青州刺史府上——还是说你部的契胡又都迁到青州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这两年青州太乱,我和步六孤刺史是故友,所以过来帮着镇压镇压。”尔朱阿奴面对她尖锐的问题,突然大笑了起来,“冀州现在又没什么营生好做。”

    “原来如此。”康平依然是不咸不淡地回复。

    “那这位夫人呢?你是龙都的汉人吧,怎么跑到青州府来了?”他语气轻挑,一双绿眼睛堪堪停在康平的胸口上,像是在审度什么物品。

    “在青州遭到流民的劫掠,寻个庇佑罢了。”她一双眼透过帷帽的轻纱,亦是落在了尔朱阿奴的身上。步六孤继是鲜卑人,没道理和冀州的羯胡关系那么好。之前在广固城外拦车的也是羯人,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尔朱部原来在朔州尔朱川,算起来还是镇西王治下的部落,尔朱的契胡往上推也是匈奴的别部,北凉未灭之前,还要称刘氏匈奴为可汗。尔朱阿奴的这一支在隆安初年内迁至冀州,成了冀州的军户,但是冀州如今大乱,他们出现在青州,真的不是流民么?

    既然是流民帅,却又出现在青州府上——这个时间点,实在是有些过分微妙啊。

    尔朱阿奴不知电光火石之间康平的脑子里已经考虑了些许多的东西,只道这夫人实在是娇贵得可以,听她自称本妃,他盘算了下,无奈这两年实在没有打听过龙都哪个贵人竟然娶了个汉女做老婆,盘算半天也想不出这个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康平微微颔首,不再同尔朱阿奴多言,转身踩着优雅的步子,像一只骄傲的白猫,缓缓朝着南边走去,不多时一小队女人的背影就消失在尔朱阿奴的视线之中。

    他低头瞧见地上散落的三两颗鱼食,捡起来摊在掌心里头,微微哈了一口气。

    鱼食遇到水汽立刻变软化开,留下一滩的粘腻。

    他将那鱼食递到鼻子下头狠狠吸了一口,从腥气冲天的鱼食里头愣是闻出了两分少.妇的甜腻,转而扯起了一个猥琐的笑意。

    管她是哪个贵人的老婆呢。

    *

    冬情紧紧跟在康平的后头,懊恼自己方才硬要停下来喂鱼,才让三娘子被那个五大三粗的杂胡给撞上。那大汉长得歪瓜裂枣,一双绿眼睛像是饿狼一样死盯着三娘子瞧,连她都觉得浑身上下毛毛的发凉。三娘子实在是沉着,竟然还能跟他一来二去打一场太极,要是她的话,说不定早就抄起手里的鱼食朝他那张毛喇喇的脸上丢去了。

    “三娘,那尔朱什么的看你的眼神真是恶心的要死!”她凑近了康平小声说道。

    康平的脸色也非常不好,就算是她,也受不了被一个男人用那种眼神打量,心里头阉了尔朱阿奴的心思都有了。不过她毕竟年纪大了,冷静些,目前尔朱阿奴和步六孤继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没完全弄清楚,自己又顶着“避难女眷”的身份,先走一步看一步。

    尔朱阿奴好女色,此事她早有耳闻,但在那些尚未解散的部落之间,狎玩女奴并算不得什么,她强忍着反胃,道:“这两天夜里稍微警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