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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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家并不信佛。

    实际上在燕国, 大部分的汉人是信奉的还是黄老之道,清修无为, 崔仲欢作为崔家嫡子,虽然现在的样子已经和崔门没什么关系了,崔氏的烙印却依然留在骨骼当中——他信奉的也是道教。

    秋韵好歹是荥阳郑氏出来的侍女, 对五姓之门比较了解, 知道大部分的世家子不太可能信佛,自家的三娘子已经是个另类了。而这位崔二爷, 瞧着他这几年的样子,一看也不是个茹素念佛的人。

    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世子要请崔仲欢去大慧觉寺拜菩萨, 但依然将话带到了, 任务完成, 她也不愿在这脏乱的崔府多待, 急匆匆告了一句“告辞”, 正准备走。

    “姑娘留步!”崔仲欢突然道。

    秋韵面色有些不耐, 说:“二爷要是问我为何世子爷请你去拜菩萨,恕我也不知晓,我就是来带个话的下人。”

    崔仲欢自然看出了她的轻视不屑,无奈地笑笑:“那就……多谢姑娘了。”

    他知道这种出任务的下人依礼是该给点赏赐的,可是他手里头实在是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从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两颗珠子来,走上前去递给秋韵, 又说了一遍:“多谢姑娘。”

    秋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替世子爷到崔府上来传话, 是压根没想过要那什么赏赐的, 这崔仲欢现在除了还姓崔以外,还剩下些什么?如今的他形销骨立,瘦得像是一具骷髅,三娘子还说他十年前是龙都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情人,实在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不过崔仲欢从怀里掏珠子的样子,还残存了一点崔家子的底蕴,看着到底和外头那些三教九流的醉鬼大不相同。她敛了眸,恭谨有礼地收下了,补了一句:“初十日辰时世子府会派车来接二爷。”言罢,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走了。

    小童迈着两条短腿将她送出门,他也看出了,这个姑娘虽然态度略有些倨傲,但自家二爷对这个镇西王府来的婢女却是不一般,心想她背后的主子一定非常厉害,倒是机灵地脆生生道:“恭送姑娘!”

    秋韵捏着那两颗珠子,却像是从什么鬼蜮之地逃往也似的,快步离开。

    崔仲欢看着她的背影被崔府的破门挡住,低头叹了一口气,大氅的破洞还捏在手里,他戳了根指头进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儿。

    “阿虎,家里还有绢布么?是不是要去买件成衣来穿?”

    阿虎才刚刚关上门,听见崔仲欢的话,差点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爷,你说啥?”

    崔仲欢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气,捏着那大氅开线破洞的一角,叹气时呼出的水雾在他的眼前萦绕,透过水雾看过去,自己的院子真的恶心得像是阿鼻地狱一样,他也知道自己这幅尊荣估计也十分的叫人恶心,不怪那姑娘跑得那么快。

    他重复了一遍:“是不是要去买件成衣?如果初十要去大慧觉寺的话。”

    “爷你要出门么!”阿虎仿佛见了鬼似的,他来崔府两年了,崔仲欢出门从来都拄个烂竹竿,揣个酒壶,孤零零地去西市喝酒,喝到天黑,再孤零零地、烂醉着回来。正儿八经赴约这种事情……他从未见他做过,更别说去买成衣来穿了。

    崔仲欢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了许多年的旧衣服,将身上散发着呛鼻炭火味道的大氅卷了卷,裹得更加紧了一些,说:“你去把仓库里那匹绢拿来,我到西市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成衣卖。”

    阿虎打了个哆嗦,抬眼定定看向崔仲欢的眼睛,瞧见的是一派清明。他反而有些恍惚了,这么两年下来他鲜少见到自家二爷清醒的样子,他方才说的真的不是呓语?

    不过二爷这两个月喝酒什么的确实少了许多……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才敢确定崔仲欢是真的要出门买衣服去,立刻飞奔着跑向仓库,将那匹堆了灰的绢布拖了出来。

    那绢在仓库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竟然运气好,没有被虫蚁咬出什么洞来,崔仲欢从墙边抄过拐棍,将那绢上下拍了拍,抖掉了灰土,夹在了咯吱窝下头,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

    秋韵回到府上的时候,正好撞见刘叔也一手抱了两把香烛,另一手拎了一桶香油回来。

    刘叔看见她,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秋姑娘你也回来了!”

    秋韵答道:“刘叔你采买好了?”

    刘叔抱着那胳膊粗的香烛,答应道:“哎!今年手头宽松了一些,终于可以买点好货了。前两年穷得连香油都买不起啊!”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得皱了起来,今年世子府手头宽松,说到底还是拜那位带了丰厚嫁妆的新世子妃所赐。他现在看见世子妃带过来的下人,就像见到了财神爷一样,恨不得把他们统统都给供起来。就连那个吐火罗的奸商,都顺眼了不少。

    秋韵上前搭了把手,又问:“府上为何冬月初十要去大慧觉寺进香?”

    她也是常常跟着三娘子去寺里,对佛家的规矩略知一二,大慧觉寺的法会一般都是重三,重九日,三娘要去进香,都会挑带三带九的日子,十一月初十这个日子不上不下的,还要带着崔仲欢,实在是叫人心生疑惑。

    刘叔四下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秋姑娘有所不知,这冬月初十是先镇国公主的忌日!”

    秋韵一怔:“先镇国公主?”

    她是闺阁侍女,对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不甚了解,只不过有所耳闻,但是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她一时半会儿脑子里没法把所有信息都给串联起来。

    刘叔轻声说:“这里不方便说这个,我们先把东西放仓库里头,我给你详细说。”

    秋韵知道府上全都是宫里头的耳目,有些话不能瞎说,便点了点头。

    待放下香油香烛,刘叔带着她去了后厨无人的角落,才小心翼翼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咱们世子爷原来是镇国公主的养子吧!”

    秋韵:“知道倒是知道……”

    “这不就结了!正因为咱们世子这个身份,皇上才要盯着咱们府里。”要不然府上哪会穷成这样,好歹也是个世子府!刘叔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还是继续说道,“今儿个世子爷不是让你去找崔二爷了么?你晓得崔二爷就是当年领兵杀进公主府,当着世子爷的面给公主呈上了一杯毒酒的那个么!”

    秋韵只道崔仲欢做过羽林中郎,得意过几年,后来堕马摔断腿才落魄的,却不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层。

    刘叔继续絮絮叨叨:“我估摸着今年是公主十年忌,世子爷可能是打算押崔二爷上大慧觉寺给公主磕头呢。”他看了一眼秋韵,把声音压低了些,“圣上他比较忌讳这个,咱们去庙里拜祭的时候是不会派人来盯的,所以在寺里头,想怎么磋磨崔二爷都没有关系……”

    “罪过!寺里头做这种事情……”秋韵大惊。

    “小点声!”刘叔慌忙竖起一根手指,“这叫做报应!崔二爷当年这样对咱们世子爷,磋磨一下怎么了?”

    秋韵想起那破败院子里头,卷着大氅缩成一团的小老头儿,皱了眉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佛家说一切皆有因果,崔仲欢如今所食的苦果,确实是他当年种下的因不错。可是他现在已经落魄至此,十年罪过依然没有还清么?

    刘叔却已经在磨后槽牙,发出吱吱的响声:“姓崔的混球终于落到咱们世子爷的手里头了,哼哼,咱们世子爷还是太仁善了,早该把他绑来好好磋磨一顿……”

    秋韵这才发现,原来世子府上的五个下人,提起崔仲欢,都是这样全然的、毫不避讳的恶意。只要提起一个崔字,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十恶不赦、青面獠牙的罗刹,不用最污秽的恶语折辱,都不能泄愤。可她明明记得第一次在世子府上见到崔仲欢的时候,刘世子对他的态度并不是那样厌恶。

    她心头突然有点异样。

    刘叔给她解释完了镇国公主、刘世子、崔仲欢三人之间的渊源,以为她能和他一起同仇敌忾地扎崔仲欢的小人,可秋韵却还是一脸的端庄淡然,只是说道:“原来是如此啊。”

    刘叔砸吧了两下嘴,心想,这姑娘到底是没经历过那几年苦的。

    在镇西王世子府最难捱的那两年里,他们这几个下人,全靠着诅咒崔仲欢,才坚持了下来。

    所以现在崔仲欢这幅卑贱的尊荣,的确很让人解气。

    秋韵匆匆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结束了这段对话。

    她私心里很烦崔仲欢,身为崔家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将自己手里的一副好牌硬生生打成这样一副烂样子。可是她依然没办法把一个时辰前,还在小心恭谨地从怀里掏珠子给她的那个男人,同刘叔嘴里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样子,亦或是十年前横刀立马鸩杀公主的霸道样子联系起来。

    她回到自己住的别院,把那两枚珠子并排放在了案几上看了一会儿。

    珠子不是什么好货色,颜色杂得很,康平对秋韵非常大方,所以秋韵自己的小金库里头,有不少比这珠子好许多倍的东西。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并不值得让人同情。

    秋韵心想。

    但也没坏到这种地步吧?

    只不过是个,褪去了崔家子的光环,落魄了的,悲惨地在尘泥里挣扎赎罪的小人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