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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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里步六孤继问过下头宾客, 查到了这个什么镇西王世子不过是龙都里的一个质子,一辈子被圈禁在龙都不许出去的。所以这位世子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跑到青州来, 她丈夫都不可能跟着。

    所以他对这个世子夫人就看得很轻慢,准备着给她弄辆车,顶多和尔朱阿奴说一声, 叫他约束下手下的流民兵, 将这个狐假虎威的世子妃随随便便打发走了便是。

    谁曾想一大早起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惧,好不容易才站稳, 面前的女人却像是在赏花一样面带微笑地瞧着他和地上那具尸体。分明是她在他的府邸上杀了人,却弄得好像是她把他找来兴师问罪的架势。

    步六孤继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道:“世子妃, 这件事情怎么也得您先——”

    “不如刺史大人先说说你的府上怎么会有半夜扒女人床笫的羯人吧。”康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步六孤继心头突突一跳, 尔朱阿奴的好色之名从朔州一路经过冀州传到青州, 青州府上的女子除了步六孤继的家眷, 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被他糟蹋了一遍, 却也没人能把他给弄死的。

    这回他竟然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了龙都的夫人身上,那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他眼睛一转,一计上了心头,连忙说:“这人是我府上的护院,色令智昏, 忘记了规矩,竟然冲撞了夫人!实在是该死!下官这就让人把这渣滓处理掉!夫人可有受伤?”

    他脸上急急切切, 似乎真的很为自己的部曲缺乏管束而懊恼。

    时达官贵人府上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护院实属正常, 反正现在尔朱阿奴已经成了一堆死肉, 也没法跳起来说他是什么尔朱部酋了。

    下头的几个婢女都知道尔朱阿奴的身份,听步六孤继把他颠倒黑白说成了护院,脸色都变了变,面面相觑起来。

    慕容康平轻笑了一声:“哦,原来如此,刺史大人实在是用人不察啊。”

    步六孤继见尔朱阿奴的身份被揭过去了,微微松了一口气,满头大汗道:“万死万死!”

    “但是大人能让冀州尔朱部酋跑来青州做你的护院,也是颇为有本事。”康平手中旋转的金刀突然停下来了,轻巧地握在手里,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缓缓步下回廊,跨过尔朱阿奴的尸体逼近了步六孤继,一双眼中的威压几乎让步六孤继喘不过气。

    步六孤继的耳朵旁边仿佛有蜂蝇狂舞,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一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差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颤巍巍问道:“夫人说的什么?”

    康平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嗯,其实我更在意的是,青州府何德何能,能让冀州尔朱部的部酋不辞辛苦跑来——就做个护院呢?”她嘴边的讥诮放大了,“刺史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这个问题么?尔朱阿奴的身份,做宿卫都够了,给你来,当个护院?”

    步六孤继只觉得双膝一软,后退一步差点要被地上那具尸体绊倒,半晌才从牙缝里头哆嗦出一句:“夫人怎么知道这人是尔朱阿奴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康平很无赖地答道,一脸你奈我何的样子。

    步六孤继只觉得自己心头在滴血:难道是尔朱阿奴这蠢贼昨日里采花还不忘自报门户,竟然死了都不能让他省心!否则这年纪轻轻的汉族夫人怎么晓得什么尔朱部、部酋的!

    他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惶恐,看向面前这个身材纤瘦的汉女,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拳,一张唇被抿得发白:“夫人要管这事儿?”

    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么?康平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番,忽而后退一步,微微掩唇:“是啊,我一个镇西王府的世子妃,夫郎又是说不上话的,确实没法管这个事情。不过等我回到龙都禀告了我姐姐……刺史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姐姐今年刚刚嫁入东宫做太子妃?”

    郑珍容入宫的事情昭告了天下,青州这边不会没有耳闻,但郑家那一摊子的混乱事情肯定传不到这么远。康平笃定步六孤继不清楚她与郑珍容、东宫之间的恩怨,所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郑珍容丢出来狠狠压了他一把。

    果然步六孤继的脸色急转直下。

    什么?那个落魄世子的老婆竟然是太子妃的妹妹?

    他远在青州,京中诸事便没有那么灵通,被康平泰然自若的表情唬住,压根没来得及细想太子妃的妹妹怎么回嫁给一个落魄世子,只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真是打自己的脸啪啪响。

    他立刻又换了一副凄苦的形容:“夫人有所不知!”

    康平垂着眼静候他又能编造出什么说辞。

    步六孤继脸上恰到好处地带了三分的丧气:“这尔朱阿奴,的确是冀州尔朱部的部酋!冀州大水,他领了全部奔入青州来找我,我本来想将他们迁回冀州去,谁知道他说要在青州的军府下落户。他们州郡兵的事情又不是我这个管汉人户籍的州府能管的,移交了军府,至今没有个答复,但是这帮人就在广固驻扎下了,我想本来青州遍地流民,若是让他们跑进广固城,岂不将广固也搅得翻天覆地,尔朱阿奴的部落兵装备精良,让他们戍守广固,抵御流民,才能在青州堪堪保住这么一块净土,谁曾想这厮的野心越来越大,竟然还想插手州府之事,但他手里的兵流子各个都长得青面獠牙,下官、下官实在是……”说着说着,竟然像是说道了极其伤心之处,堪堪要落下泪来。

    “下官错在引狼入室,然如今广固的百姓就在这群人的手中拿捏着,下官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啊……”

    康平听戏文一样听他一番血泪的剖白,内心却冷笑连连:哦,原来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广固城的百姓不受流民的侵扰啊,听起来实在是叫人钦佩不已。

    这小子汉人书看得多了,脑子确实要比那些四肢粗壮的胡人转得快,舌灿莲花的本事也确实学得不错,不错得很。

    步六孤继一边用衣袖抹泪,一边偷偷从袖子底下去看康平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样,便哭得越发真情切意了:“若夫人返回龙都,请夫人向太子妃禀报……”

    康平笑了起来:“禀报什么?报你关闭城门固守广固却不管辖区其他各郡百姓死活?报你盘踞一城自垒坞堡私募部曲同尔朱阿奴勾搭成奸?步六孤继,当年朝廷给你下的任书,是让你来做青州刺史的吧?还是广固城主?你这青州刺史也做了十年了,该换个任了吧。既然那么喜欢同这帮部酋混在一处,不若叫你去朔州?”

    步六孤继大惊失色:“夫人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康平手里头那把金刀又在指尖旋转了起来,金色的刀柄映着反射着细细碎碎的天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信手拈来:“朝廷的均田令是怎么说的来着?每人都有定额的露田、桑田,民有余力可暂借土地让他们超额耕种,按时缴税。如今青州本地的居民还能分到这么些田来耕种么?第一批流民涌入的时候你就该警觉,而不是任由他们发展壮大,落草为寇,致使原有的良田都全部荒芜。冀州大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你身为刺史,没有及时对此作出调整,实在是失职。而如今你又在广固重建坞堡,是想和世祖皇帝对着干么?”

    “我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荒芜的田地和无所事事的流民,他们可都不全是军户的胡人,奔的都是一口饭吃,一块地种,给他们设置侨县又有何难,之后再依界土断、整理侨籍,或征发或课桑或以赈恤令迁回冀州,按部就班,皆有古例可循。若是第一批冀州流民涌入青州的时候你就将他们妥善安置,何至于到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甚至影响到青州原来的百姓!步六孤刺史,你读了那么多年史书,学来的只是垒坞堡、做宗主?把青州的流民乱象轻巧地都推给冀州刺史、冀州军户,你这青州府做的,还真是惬意。”

    她顿了顿,继续道:“冀州未能治理好水患,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此事乃是冀州刺史的失职,可是你未能妥善安置冀州流民,造成青州百姓失去田地,惶惶终日,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罪过?”

    步六孤继定定望向她,几乎忘了反驳。她手中的金刀还在旋转,那把光亮亮、精巧的凶器在她的手里像是一个什么漂亮的玩具而已,她靠着廊柱轻轻巧巧地说着均田、赈恤,好像在和手底下的侍女商量今天晚上该吃什么,绣的花又要打个什么样子般的日常,全然看不见论政事时的严肃庄重。

    可她说的那番话却一针见血,字字珠玑。

    步六孤继想不到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如此随意地、举重若轻地谈论这些晦涩的话题。

    那些政令好像是写在了她的脑海里,信手拈来一条,轻轻甩在步六孤继的脸上,就是啪的一个沉重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