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临叶沉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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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黄昏的时候, 龙都又开始飘起白毛雪来,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城内的街道都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崔仲欢提溜着条黑乎乎的猪腿, 撑着拐棍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雪地里头,身后留下一整串儿一浅一深的足音,旁边还跟这个圆滚滚的拐棍戳印子, 这三个印子无不明晃晃地昭示着前羽林中郎, 现二流子崔仲欢的经过。

    足迹停在了镇西王世子府前。

    比起崔府,世子府也不过就是整洁了些而已, 只不过因为总有下人往来,看着很有烟火味儿, 不像崔仲欢那破宅子, 整个儿就是个鬼蜮。

    且刘易尧新婚不过两月, 虽然主母并不在府上, 但是府门口还残存着婚嫁时的饰物, 同腊日的气氛却是不谋而合。崔仲欢刚刚皈依了佛门, 知晓腊日是个重大的佛诞节日,又有高广寻传话的任务在身,故从西市买了两条猪腿登门。

    刘叔披着个大皮袄子,领着几个小厮在门口哆哆嗦嗦地扫雪,龙都的冬日又长又冷, 最是难熬,不过今年因为新嫁进门的世子妃, 府里人手多了, 终于不至于什么事情都要刘叔亲力亲为。

    他就杵在墙角下, 手所在袖笼里头,扫把杆子斜斜倚靠在臂弯里头,拿下巴指来指去:“那儿!那儿,扫干净点儿!扫完了回去喝热粥!还有那儿!”

    崔仲欢嘎吱嘎吱走过来,刘叔抬眼瞧了一眼,默默地黑了脸:“哟,这不是崔中郎么!”

    崔仲欢也不恼,提溜着猪腿道:“世子可在府上?崔某前来拜访拜访。”

    瞧见那两条品相还算不错的猪腿,刘叔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却也依然臭得不能看:“在,我给你通报一个。”

    崔仲欢竟然作了个揖:“多谢刘管事。”

    刘叔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进门了,下头扫雪的几个人都被刘叔灌输过“崔仲欢是个不要脸的奸人”的观念,缩头缩脑地瞥他。却瞧他虽然跛了条腿,但身子板直,略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笼起来,衣服虽然料子不算顶好,却也整洁有序,瞧着倒同坊间传闻里的酒鬼大相径庭,隐隐的,却能看出两分羽林中郎的派头来。

    不过那两个挂了冰碴子的猪腿就有些太过于接地气了。

    过了一会儿,出来迎接崔仲欢的是秋韵。她麻利地指了两个小厮上前接过猪腿,然后屈膝请崔仲欢入正堂。

    刘易尧正在正堂坐着,偏处跪了个小厮正在烹茶,茶壶咕嘟咕嘟地响,足下燃着一盆炭火,幽幽地散发着暗香,崔仲欢小时候也是在销金窟的清河崔氏滚过来的,一闻就知道这炭是上好的青冈炭。

    秋韵低着头给他奉了个垫子,让他坐到了炭盆边上去,自己则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正座在那烹茶小厮边上,替他分姜末茶叶。

    “崔二爷可是稀客。”刘易尧道。纵使他知道之后可能很多地方都需要仰赖崔仲欢清河崔氏嫡次子的身份,却也很难对他做出什么亲昵的态度来,因此语气始终有些疏离。

    崔仲欢自知当年犯下的过错很难弥补,刘易尧肯拽他一把,他已经感激涕零,因此颔首道:“有要事相商。”言罢抬眼看了一眼一旁烹茶的陌生小厮。

    刘易尧抬手:“都是自己人。”

    因刘府上到处都是宫里头监视的人,所以崔仲欢才颇为谨慎,不过既然那个小厮坐在主子身旁干活,自然是自家可信的了。要真是慕容焕的人,现在都钻在下人房里取暖了,才不会跑来服侍刘易尧这么个质子。

    他松了一口气,正色道:“高郎请我告诉刘世子一声,河西那边情况不大好,冯后意图将你放归河西,再借吐谷浑之手除了你。”

    刘易尧微微皱眉。

    镇西王刘景被圈禁在河西,他被囚困在龙都,骨肉分离已逾十年,他甚至都有些记不得阿耶的样貌了。他在龙都中像是个天聋地哑,河西的消息被全面封锁,根本得不到分毫,他甚至不知道,他的阿耶是否清楚他还活着,且已经娶妻。

    “你是说,阿耶的身体不好么?”

    刘景如今也不过四十过半,纵使对于一个武将而言,也并不算得上是晚年。刘易尧只知道这十年之间,刘景始终镇守河西,如同一只困兽不能离开分毫。他手底下十二万兵,有何主将,河西星罗棋布的大小部落是怎样,刘易尧一概不知。若是刘景暴毙,将刘易尧扔去河西,就算是没有被虎视眈眈的吐谷浑啃噬,只怕也会被那些尾大不掉的部酋啃得骨头都不剩。

    现在他在龙都,阿耶在河西,尚能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他与郑珈荣尚且能在这摇摇欲坠的平衡中上下求索。若这平衡若被打破,他看不见未来的局势会走向何处。

    他的手心起了一层的汗。

    半晌,他问道:“崔二爷以为我该如何?”

    崔仲欢被他问得一愣。

    他不过是个传话的,却不想刘易尧要把他当做门客来询问意见了不成?

    “某……”

    见他踌躇,刘易尧道:“崔先生,你既然做过羽林中郎,又出身自清河崔氏,这些事情,自然懂得比我这个十岁后就没有正经念过书的多。纵使你十年荒废,根基尚在,请你不要退却。崔先生自然也知道我当初在西市找到你,就不是想让你做个普通的拥趸的。”

    他连称呼都改成了“崔先生”而非崔二爷了,甚至自言自己“从十岁后就没念过书”,已经显得非常做小伏低。而崔仲欢,则是惊异于自己何时,竟然神鬼不觉地当起了这位镇西王世子的幕僚?

    可观他凝重神色,知道他向他问讯并非是出于试探,很明显是真心求教。崔仲欢心若擂鼓,在心底斟酌一番,期期艾艾道:“我十年未曾回到清河本家,对现今朝堂局势已然不甚了解了。纵使是当年,我也算不上一个顶号的政客,因此有一些拙见,说出来贻笑大方。只是建议,世子也当自己斟酌。”

    刘易尧点了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崔仲欢挺起了脊背,正襟危坐,缓缓道:“首先,我并不知世子对高家是何态度。从我的角度来看,宫中的高妃诞育幼子,又派出高广寻同世子接触,她的野心,只怕是不小。但现在冯氏对她毫无防备,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对我们而言是有利的。”

    刘易尧点了点头,崔仲欢所言同他不谋而合,高广寻本来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示好的,虽然刘易尧本就存了结交高家的意思,但是高家自己跑来,到底落了下成,加上高淑妃在宫中地位,让人不禁怀疑起他们的目的来。

    此时秋韵漠然奉上煎好的茶水,崔仲欢接过,道谢,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既然高淑妃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刘世子,只怕高家已经有所行动的打算。在代北,高冯两家的关系并不融洽,若是世子真要迎战吐谷浑,高家一定是支持世子的。”

    刘易尧道:“高家嫡系在代北为奴,冯氏在代北却是镇兵,地位云泥之别,就算我真被赶鸭子上架迎战吐谷浑,高家人能拖住代北的冯家么?”

    崔仲欢说:“是要高妃能拖住宫里的冯后、冯居安便可。冯家在代北经营了多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一直没有什么起色,那一支,实际不足为惧。”

    刘易尧垂眸示意他继续说。

    崔仲欢越说越来劲,仿佛找回了年少时期上巳节在芙蓉洲畔同一帮子崔家子禀塵尾谈玄的劲头,竟然以手沾茶碗中的水,在光秃的地面上画出了蜿蜒的地图。

    此举虽然粗鲁得不像是个崔家子能干出来的,却吸引了刘易尧,就连一旁垂首烹茶的秋韵都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却见崔仲欢跪坐毡席,低着头,交领的衣襟向后微微倾斜,露出花白头发下一截修长的脖颈,上面因为精瘦,有个明显的骨节。

    坐着的崔仲欢看不出残疾,那线条流畅的脊背却昭示着他刻在骨子里的士族之血,单单一个侧影,流露出了十年风霜都不曾磨灭掉的崔家烙印。他低头在地上大致画出了西南地势,说:“我认为,若冯家真的将世子遣去河西领兵,世子不妨前往。前路虽然危机重重,却能成为世子的转机。”

    “如同龙都封锁了一切河西的消息一样,世子在龙都的景况,只怕河西那边也不甚了解。吐谷浑更不会知道世子现在是怎样,当年镇西王的声名,足够延续到世子这里。吐谷浑,说不准并不真如冯氏所想,期盼着镇西王薨逝。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世子。”

    “镇西王熬过去了,皆大欢喜,我们在龙都的部署可以继续徐徐图之,若他……”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刘易尧,在儿子面前讲老子要死的事情,总有些心里发毛,刘易尧却凝眉挥手,示意他不必担心,继续说。

    崔仲欢点了点头,放下心来,“那么,世子前往河西,首先必须要以威势压住河西诸部落,让河西部酋认为您继承了镇西王的神勇。河西的十二万兵各个皆是勇士,且诸部落间血脉交错,团结之力京中那些宿卫截然不同。只要世子将他们掌握在手中,根本不需要担忧吐谷浑。况且镇西王正值壮年,却突发暴病,世子可借此机会搜寻证据,甚至有机会转头向冯氏发难!北凉复国……也未可知!”

    他蓦然抬起头来,盯住了刘易尧。

    刘易尧凝眉苦思,突然唇边绽放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叫崔仲欢心里一惊,暗叫不好,方才多言,竟然说出此番言语!

    刘易尧见他惊骇,反而笑意更深:“我幼时尝闻镇国公主言,崔氏中郎实乃血性之男儿,虽为崔氏,其勇烈比之胡姓诸子,不遑多让。”他往一旁的凭几上靠去,“三娘让我来寻你时,我还以为她瞧中的不过是你清河崔的姓氏,你当时落拓颓然的样子,哪里可堪公主勇烈之赞?不过如今看来,当年弱冠便官至羽林中郎的崔二,实至名归。”

    崔仲欢一怔,他因为做了武将,崔家众人对他多有侧目,甚至他的长兄也曾说他冒进、愣头青,却不料当年镇国公主评价他为“勇烈”。

    他想起那一夜红衣似火的公主,苦笑了一声。

    “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