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生

八月薇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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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芳离开府衙,步行往回,将到县衙之时,恰看到对面街上是十八子跟衙差高建并肩走来。

    高建不知正低低说着什么,十八子瞪了他一眼,高建便讪讪地笑。

    陆芳竖起耳朵,隐约听见高建说:“……方才你不是没听见,说的那样邪,偏我昨晚上没在场,县衙里那起子混贼,就故意瞒我,一个个不肯说实话。阿弦你好歹是去过的,你说的我必定信,小丽花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不是被先奸后杀的?”

    原来因千红楼死了个妓.女,今日一早消息便在桐县传开,青楼,妓/女,三教九流,飞短流长,瞬间诞生出好些各种各样的流言,却无一例外地匪夷所思,扑朔离奇。

    今日高建同十八子两人去巡街,便缠了她一路,起初十八子并不理会,谁知这路上更饱听了些街头的闲言碎语,比如有传言说是个嫖/客,因吃白食不认账,同小丽花拉扯起来,一怒之下铤而走险,诸如此类……更加让高建心痒难耐。

    十八子道:“多积些口德是正经,只是寻常命案而已,如今府衙来了新刺史大人,正严查此案,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高建知见她脸色肃然,也知她向来的性情,遂叹了声,死了打听的心。

    只一拍脑门说:“是了,给这个搅闹的我几乎忘了正经事,临县曹财主家的那个大买卖,你要不要去?”

    十八子摇头,高建道:“曹财主是个手阔的人,你若真的做成了,只怕辞了这差使一年不做,也依旧宽绰逍遥。”

    十八子仍是不语。高建着急:“上次松子岭的那老头子穷的那样,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你还肯帮忙呢,怎么遇上富贵差使,就犯了傻呢?”

    正说到这里,就听得重重一声咳嗽。两人抬头,却见是陆芳不知何时立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儿,脸色不阴不阳地打量着他们。

    高建见状,如老鼠见猫,陆芳却意不在他,挥手叫他快去。高建如蒙大赦,忙忙地窜入县衙去了,临去还狗胆回头,对十八子使了个眼色。

    十八子亦甚是精灵:“捕头找我有事?”

    陆芳便把袁恕己召见一节说了,又道:“他叫你去,多半是要问昨晚上的事了……你要如何回答?”

    十八子却看出他并不是真心想知,而是有话要说罢了,当即问:“捕头有何吩咐?”

    陆芳皱皱眉,见左右无人,便走前一步,几度踟蹰,终于说:“我也不管你怎么无缘无故提起王先生来的,便先跟你透个信儿,方才袁将军将王先生审了一番,已经洗脱他的嫌疑,我待会儿还要拿连翘去府衙呢……你好生应付说话,不要跟连翘一般信口开河,弄得一身腥,吉凶难测。”

    说了这几句,又冷哼道:“那婊/子向来也是个机灵会事的,今次不知撞了什么邪,浑然忘了忌讳。”

    这大概便是敲山震虎了。十八子点头道:“捕头的话我记住了。时候不早,怕迟了袁大人不喜,我便先去了。”她行了个礼,转身往府衙方向而行。

    陆芳忽地又喊住她:“方才高建撺掇你什么?”

    十八子挠了挠头,陆芳道:“我隐约听见说曹廉年,他虽财大气粗,但听说他暗中曾跟高丽人有些牵连,如今新刺史性情难定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十八子拱手道:“是。”

    十八子来至府衙,里头通报,一路领着入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府衙,却见虽然砖石陈旧,但地方颇大,建筑雄伟非凡,比县衙不可同一而语,很显威仪气象。

    袁恕己正在书房办公,底下人领至,通传后,十八子又在门口等了半日,里头袁恕己才放下一卷公文,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道:“昨夜你为何不告而别?”

    十八子袖手垂头,恭敬道:“昨儿我以为事情都完了,加上又要帮着伯伯收摊,便先走了。请大人恕罪。”

    袁恕己哼了声,道:“你在县衙当差,却赶着去收摊,那不如就放你一直守着摊子如何?”

    十八子讪讪道:“我知错了,求大人轻罚。”

    袁恕己将她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昨夜相遇,到她离开,这人似自带迷雾,让他总是无法辨认清楚,如今日影当空,看的分明。

    如今见她服软求饶,袁恕己心里恼散大半:“你过来。”

    十八子迟疑片刻,终于依言往前。

    袁恕己道:“你抬起头来。”

    十八子哭笑不得,只得微微抬头。

    却见她下颌尖尖地,透着一股灵秀气,那露在外头的左眼,像是被太阳光照射的溪流,格外清澈,又透出几分疑惑。

    这一刻,袁恕己忽然好奇摘下眼罩的她,会是什么相貌,他凭空想象了一刻,却无法想象得出来。

    这感觉让他略觉懊恼。袁恕己道:“本官也听说了些有关你的传闻。”

    他故意停了停,看十八子的反应,却见她仍是平静地立在跟前儿,浑然不惊。

    袁恕己沉沉道:“坊间有些传闻,说是你……能通鬼神?”吐出这句,他似松了口气,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

    “嗤,”却是十八子笑了出声,道:“怎么大人也听这些无稽之谈,先前我在巡街,听他们说起昨夜千红楼的命案,当真是说什么的也有,还说小丽花是给先奸后杀,更有说是小丽花太过淫/乱,引得野狐恶鬼索命之类,大人觉着这些可信么?”

    袁恕己道:“我如今说的只是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十八子道:“这不过是一个理罢了。大人不觉得么?”

    袁恕己道:“好,既然你说到千红楼的命案,那么昨晚上你在小丽花房中,为什么说王甯安是此案的凶手?本官看你明明未曾仔细查验,难道是凭空得来?”

    话音未落,他终于如愿以偿——十八子的脸上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怔楞,那只明澈的眼睛里的光逐渐隐没,仿佛溪流转作深湖,幽暗不可测。

    袁恕己道:“如何不说了,本官等你回答。”

    沉默,十八子道:“这个其实最简单不过。”

    袁恕己缓缓起身:“哦?”

    十八子低着头:“其实昨晚上我在进入小丽花房间的时候,曾在她身侧的地毯上看到一个字。确切地说,是个不完整的字。”

    这回答大大出乎袁恕己的预料,他喝道:“胡说,昨夜我也进内查看过,并不曾见什么字。”

    十八子微微一笑:“那地毯本是红的,血字在上头并不明显,何况……”

    袁恕己焦躁:“快说!”

    十八子道:“何况,我觉着小丽花留字的时候,没想到的是,从伤处流出的血,蔓延开来,会把那个字也都淹没了,我看的时候尚且残缺,大人看的时候大概那血已经……”

    袁恕己倒吸一口冷气。

    十八子道:“不过,大人若是有心查看,再去现场仔细瞧一瞧,若是底下人并未随意打扫,或许仍可见一二端倪。”

    袁恕己没了主意。一上午他先后提了王甯安跟这少年,谁知竟没一个好对付的,都是巧舌如簧的奸猾狡黠之辈。

    不过若十八子所说是真,那么却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并未查验尸首,就能未卜先知凶嫌姓王……

    忽然袁恕己又问:“但是王甯安拒不认罪,所供也合乎情理,可见你的说法不对,你作何解释?”

    十八子不慌不忙道:“昨夜小人只是说姓王的客人跟此相关,却并未说他就是真凶啊,大人明鉴。”

    刚说完,耳畔忽然响起女孩子的哭泣,道:“十八子,别插手……”

    十八子心头一紧,陡然闭嘴。

    这会儿袁恕己却紧紧盯着少女,心底响起一声意料之中的笑。

    方才他已经转出桌后,来到少女的身旁,他是行伍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十八子俨然只到他的胸前而已。

    袁恕己定了定神:“你多大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仿佛不解他前一刻还咄咄逼人地说案子,忽然这么快又转了话锋。

    她抬头看袁恕己。

    目光咫尺相对,袁恕己道:“文书上说,你十六岁了?”

    十八子咳嗽了声:“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却又道:“我看未必罢。”

    虽然身着公服,又几乎遮了半边脸,但这少年面孔稚嫩,再加上这般身量……先前因征高丽,从国内各地调兵,也有些年纪很轻的娃娃兵,袁恕己见得多了。

    十八子正错愕中,袁恕己又道:“你当初是怎么混入公门的?”

    十八子抬手揉了揉鼻子:“这个么……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袁恕虽然才接手府衙众事,却于百忙中特意留心了一下县衙的情形。袁恕己乃是官宦子弟,又在军中厮混多年,对官场情形自然极为清楚,虽然是偏僻地方的小小衙门,却也跟长安富贵地没什么两样,若要得一官半职,除了自身极有能为外,其他的,多多少少跟出身相关。

    但据他所知,十八子家中只有一个伯伯相伴,据说还是外地人,并不是桐城本地土著,可谓无根无基,没有任何背景靠山。

    若此人是个轩昂青年倒也罢了,偏又体质纤弱,且又年幼,看似不堪胜任,简直是个异数。

    袁恕己目光炯炯:“不要搪塞。你总该知道,本官并不是那糊涂好糊弄的。”

    十八子苦笑:“不敢。”她掂量了顷刻,又说:“其实是那会儿,有个很照顾我的邻家哥哥,他见我年纪小,又不会别的本事,我伯伯且年迈,所以带挈我入了公门,好歹每天有口饭吃。”

    袁恕己问道:“哦,那人是谁?”

    十八子道:“他叫做陈基,原先也是桐县县衙的公差,是个最有能耐人缘也最好的,如今虽然不在了,但桐县里可谓无人不知。”

    说起“陈基”,十八子的语气变得缓和,嘴角甚至轻微上扬。

    袁恕己冷笑:“你说的他好似是个能人,但是如此徇私,也必然不是个好人。”

    十八子敛了笑,左眼眨了眨:“当初虽然是陈哥哥有意周全,可自从我入了公门,所作所为,也并没辜负了他一片好心。大人总该清楚。”

    袁恕己笑笑。

    他因好奇十八子为人,便派吴成暗中打听,果然搜罗了不少真假难辨的消息,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松子岭的那件奇事了。

    其中的主角,自然正是在他面前的十八子。

    袁恕己掂掇了会儿,却并没说别的,只道:“十八子,十八子,到底谁给你起的外号,为何这样古怪?莫非也是陈基?”

    十八子却也习惯了他毫无预兆地问询方式,答道:“这其实是乳名,只因我小时候多病灾,是个老方丈说要起个小名挡一挡,便得了这个。”

    袁恕己道:“原来如此,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倒是好的。”

    说了这许久,气氛逐渐缓和,袁恕己兴致上来,索性又问:“你这眼睛是怎么了?是天生的不好,还是受了什么伤?难道不能医治?”

    十八子深深垂首:“劳大人挂问,是天生的。”

    无端端,袁恕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深重地无奈跟叹息。

    他负手而立,定睛又看了十八子半晌,心里的疑惑好像都问过了,但却仍是意犹未足,想来想去,道:“你说的那个陈……”

    还未说完,门外有公差来到,禀告说:“县衙的陆捕头押了千红楼的连翘来见。”

    袁恕己挑眉:“请进来。”

    十八子见要审案,正欲告退,却听袁恕己低低笑了声,道:“是了,昨儿你走的快,大概没见过这个——”他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包袱,放在桌上。

    十八子狐疑不动,袁恕己使了个眼色,她只得上前,将那包袱皮打开,底下一袭血污了的男子衣裳赫然在目。

    刹那间,十八子睁大眼睛,此刻她虽然人在府衙堂中,耳畔却响起一片旖旎荒唐的调笑声,鼻端亦嗅到浓郁的脂粉香气。

    同时,粗重急促的喘息声陡然响起,自她眼前,有一双白腻如玉的手猛地探出来,十指纤纤,蔻丹如血,细看时,却真的是沾着淋漓鲜血。

    这双雪白的手颤抖着,如同急雨中的玉兰花,把一袭男子的血衣胡乱卷包起来,匆忙塞在这包袱里,食指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猫儿眼宝石戒指,中间一道亮纹,似诡异碧绿的魔性之眼,幽然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

    十八子撒手后退,眼前所见幻象也在瞬间消失。

    而在她身后门口,是陆芳押了连翘前来,千红楼的头牌姑娘,今日着一袭胭脂色玫瑰织锦缎的毛大氅,红唇似火,依旧美艳绝伦。

    进门之后,她盈盈举手,风情万种地将风帽往后推开。

    临空的十指纤如削葱,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猫儿眼戒子,猫眼幽碧,伸缩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