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杯

七宝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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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于知乐在蛋糕店的阁楼小憩。

    代驾这一行,通常得干到凌晨才回来,所以如无意外,她每天中午都会午休半小时。

    陈坊的午后分外安静,连风的步子,都在日光里变轻。

    于知乐侧卧在粉色的小床上,似乎没合眼几分钟,就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轻气地问:

    “知乐,睡着了吗……”

    断断续续的。

    张思甜的声音。

    于知乐微微蹙眉,睁眼,果真看到张思甜就在床边,她眼底有些为难的情绪:“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于知乐坐起来,握拳到唇边,打了个哈欠:“说吧。”

    好像对叫醒眼前女人这件事真的很抱歉,张思甜无所适从地扒着手指:“刚刚接了个大单,八个六寸蛋糕,晚上八点送到老钱酒馆。”

    “八个?”第一次听到这个数量的订单,连于知乐都有了种,还在梦里的错觉。

    “嗯,”张思甜连连点头:“我本来不想吵醒你的,可是发现……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老钱酒馆……

    于知乐思忖片刻,同上午听到的信息联系起来:“你爸说的那帮人订的?”

    “不啊,钱叔打电话来订的。”

    于知乐起身问:“没说谁要?”

    “没,”张思甜回:“就说客人要。”

    张思甜猛然想起:“你是说订蛋糕的人是今天去你家那些人?”

    “嗯。”于知乐颔首。

    张思甜掩唇:“我天!我以为他们吃完午饭就走了,钱叔是帮顾客订晚上办酒席要用的生日蛋糕,怎么办?!钱都收了,不然我现在退掉?”

    于知乐弯身,套皮靴:“退什么。”

    她站起身,扯下一只腕上的黑皮筋,双手抬至脑后,三两下便扎出一个利落的马尾:“有钱不赚,傻么。”

    女人又抽了抽鼻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戚风香:“何况你都开始做了。”

    穿上外套,于知乐下楼,张思甜走在她后面,胡思乱想:“知乐,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黑社会?怎么会知道你老家地址?”

    “不是黑社会。”

    “那为什么要跑你家,针对你?”张思甜敲拳头:“是不是从钱叔那知道你在这个店,所以故意把你叫去?”

    “应该吧。”

    “真是啊,”张思甜两步蹦到于知乐身畔,与她并肩走在狭小的楼梯道:“那不是个圈套吗?你还是别去吧,单子我不要了,让他们换别家。”

    “没所谓。”于知乐回了三个字。

    张思甜停步,看着已经拐出楼梯的女人,急得差点跺脚:“十来个男的呢!”

    白墙之外,是女人满不在意的语气:“全是弱鸡。”

    “……”

    张思甜顿足,有点无语,更多是无奈,然后快步跟了过去。

    —

    晚上七点五十。

    暮色深深,于知乐骑着三轮车到达老钱酒馆。

    是的,三轮车。

    还是跟隔壁粮油店老板借来的电动三轮车,因为于知乐的重型机车,实在无法承载八个蛋糕的运输量。

    甜品店所在的镇子,一时半会难以借到四个轮子的,只能用这种交通工具。

    在酒馆门外放慢车速,于知乐侧目,视线刚好撞上飘摇的酒旗。

    再略微向下,便能看到下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他抱着头,一动不动。

    呲——

    陈年老三轮,在于知乐刹停的瞬间,发出了一阵足以刺穿夜色的尖锐声响。

    嗤。

    与此同时,一声忍俊不禁的笑,也忙不迭赶进耳膜。

    于知乐循声找过去,看到刚刚那个抱头的人已经支起了脑袋,仿佛看到什么举世无双的有趣场面,一眨不眨望着她,咧着嘴,猴猴猴笑个不停。

    他的两排小白牙在夜色里分外显眼,一只手还不断拍大腿,就差要前俯后仰,手舞足蹈。

    猴猴猴猴猴。

    跟驴似的。

    于知乐偏开眼,下车,固定住,回身去后面取蛋糕。

    “哎。”

    身后有人叫她,她没回答。

    “哎!”

    大了点,依旧不应。

    “于知乐!”他的语气,让这三个字沾满了笑意。

    “……”

    女人背对着他,拎上两只蛋糕,正准备去拿第三盒时,她又听见他这般说道:

    “于!知!乐!”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

    “于知乐你好强好棒棒——什么车都能开……四轮的能开,三轮的也能开,我崇拜你,嘿嘿,强,强无敌,强出银河系……”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懒散嗓音逐渐逼近,显然在朝她走过来。

    于知乐偏头,的确,景胜已经站在她身边。他挑着唇,弯着眼,在打量她,还一身酒气。

    于知乐与他对视片刻,不再理会,继续去拿车里蛋糕。

    “要不要我帮你拿?”他用下巴示意三轮车后边。

    “不用。”于知乐当即拒绝。

    “我偏要帮你拿。”摇摇晃晃地,就去捞蛋糕盒上的缎带。

    于知乐冷声:“放下。”

    “不放,”他挑着两条漂亮的长剑眉:“就不放。”

    于知乐眯眼,这个人,可能在酒瓶子里泡太久,脑子也跟着进了不明液体,非常不清醒,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似曾相识的处境。

    眼看着景胜把一只蛋糕盒子往外扯,于知乐旋即拿出他手腕,男人一句轻佻的“哎唷抓我手干……”还没哼哼出来,立马换成急促的轻呼:“干你妈!松、松手!”

    于知乐当然不放,还稍用了些劲。

    “这次想看骨科?”她望着他眼睛,问话的口吻平心静气。

    景胜的手指完全脱力,眼睁睁瞅着蛋糕盒滑出去,被女人轻松托过。

    方才还身处炼狱的手,终于得到解放。他的脸在泛红,不知是疼的,还是气恼的。

    “你有病?帮你拿东西也这么暴力?”景胜横眉竖目地控诉:“你他妈是女人?”

    “你比我更像。”于知乐不假思索回,拿上三个蛋糕,头也不回往酒馆走。

    “草!”

    进门前,背后一个脏字,像把什么暴怒地砸向了地面。

    —

    此时此刻,酒馆大堂里的两桌人,都不由看向了进来的这个女人。

    他们的内心全是弹幕:

    就这个吧?

    这就是那个于知乐吧?

    是吧是吧?

    因为他们家小景总,下午打牌的时候,就不断缠着酒馆老板询问有关“于知乐”的各种信息。

    得知她在附近某家蛋糕店负责外送后,更是大手一挥,说要订八个蛋糕。

    宋助理有异议:“我们……好像没人过生日吧?”

    “就你了,话多,”景总在指间拟出一个虚无的飞镖,装模作样,隔空扔过去:“就你今天过生日。”

    当下,在看清女人的长相之后,员工们的内心弹幕开始了新一轮的更替:

    是蛮漂亮的哦。

    身材也不错,腿长个子高。

    可是景总身边也不缺美女啊。

    ……

    “谁要的蛋糕?”于知乐扫视一周,问。

    “我我我我!”「被生日」的宋“寿星”赶快迎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所有蛋糕。

    宋助垂眼数了下个数。留意到他的神态举动,于知乐说:“剩下几个在外面,我马上去拿。”

    说完便往外走。

    “好的,谢谢啊,我跟陪你去拿。”宋助忙跟过去,毕竟是小景总看上的女人,不敢怠慢。

    拉开门帘,寒气扑面而来。

    跟了两步,就见面前的女人陡然顿足,半晌,都没再往前迈出一步。

    怎么,宋助起疑,越过她往前看,继而也为之一愣。

    不知何时,三轮车上的蛋糕都被拿了出来,摆在地上。

    而他们的小景总,已经取而代之,坐在了里面。并且坐如磐石,纹丝不动,直勾勾盯着他们。

    以仇视的眼神,外加一脸孩子气的不悦。

    ——不是说太难受了出来透个风么,为什么要爬三轮车上去?还把蛋糕都赶下来!

    宋助大惊,忙不迭为自己主子铺台阶:“嗨呀!景总真是喝多了,我去劝他下来!”

    说完就一路小跑到三轮车前,好言软语了许久。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中途还换了个姿势,倚到栏杆上,抖着腿,好整以暇。

    宋助:“……”

    于知乐走过去,瞄了眼这个“赌气”boy,屈身把地上蛋糕拎起来,转头和宋助说:“先把蛋糕送进去。”

    她又说:“多找几个人过来,把他弄下来。”

    三分钟后,十个人在寒风中,围着一只深蓝色三轮车瑟瑟发抖,好言相劝。

    连酒馆老板都跟出来围观。

    “景总,下来啊。”

    “你这是干嘛?”

    “喝多了也不能这么搞是不?”

    本来就醉醺醺的,神思混乱,景胜被吵得头越发疼,暴脾气回:“都给我滚,谁都别动我,老子今晚要在这度假。”

    说完还抱紧了身后扶手,十头牛都别想把他拉下去。

    “……”四野鸦雀无声。

    于知乐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

    也是无奈,她和钱老板打招呼,说只能先把车在他这放一夜,明早来取。

    话落双手揣兜,朝来的方向走。

    下一秒,大家突然瞥见自家小景总,跟被突然解了穴似的,麻溜地从三轮车上站起来,冲着于知乐含糊不清地嚷嚷:“你走什么你车不要了……”

    见女人丝毫不理会,立马跳下来,一着地便踉踉跄跄追,像只哈巴狗,跟着她颠颠儿跑。

    宋助垂首扶额。

    唉。

    不忍直视。

    第一次见他追女人追成这逼样。

    有好心肠的下属飞奔回酒馆里取大衣,又飞奔过去给他披上,也被被景胜怒叱回来。最后只好干站在原处,目送他远去。

    —

    一女一男,一前一后,走了两里路,一直来到镇边田地。

    于知乐以为往偏僻些的地方走,这小子就不敢再过来,没想到他这么锲而不舍,还没完没了地在后面质问她:“你车不要了?是不是?三轮车啊,很厉害的,一般人都不会骑……”

    听得于知乐拳头有点痒。

    也许真是,酒壮怂人胆。

    于知乐被他跟烦了,也唠烦了,她停下来,回头问:“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景胜也停下来,慢吞吞答出三个字。

    他好像一喝醉,眼睛就湿漉漉的,外加黑眼仁大,会有种纯天然的委屈无辜和天真。

    “别跟着我,”于知乐已经是命令口气:“回去。”

    说完继续走。

    景胜接着跟。

    好像她在路上不小心踩到又甩不掉的口香糖。

    于知乐再次停下:“能不能别跟?你就站这。”

    “嗯……”他应下了。

    于知乐呵了口气,再度迈步。

    好吧,臭狗屎还在后面。

    忍无可忍,于知乐第三次转身,抬下巴,示意正前方:“往我反方向走,我不想你横尸荒野。”

    “……”这么一句无情的恐吓,让空无一人的田埂,变得格外阴森森。景胜抽了下鼻子,回:“我没看路,我记不得怎么回去了。”

    还是那个水汪汪的眼神。

    于知乐在原地站了一会,思度少晌,和他说:“我送你回酒馆,你别再跟着我。”

    顺便也好把三轮车骑回来,不必再跑一趟。

    景胜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两个人回头,按原路返回。

    没走几步,景胜突然晕得厉害,一阵天旋地转,迫使他停下来。

    他的喉头不断泛酸,好像有什么在往外涌。

    眨眼功夫,男人就捂住腹部,吐了。

    一阵一阵地,呕了很久。

    胃在痉挛,强烈的绞痛,像被一只手在反拧拉扯。

    做代驾后,接过的醉鬼不在少数,眼前的一幕,于知乐完全能做到熟视无睹。

    女人走开两步,从裤兜里取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静静地抽,等他完事。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从一开始只是屈着上身,到后面整个人都痛苦地蹲在地上,蜷缩打颤。

    但这一吐完,肠胃仿佛被清空,景胜浑身好过了些。

    凉风习习,他拿出纸巾抹了两下嘴,缓了一会,才撑着腿站起来,侧眼找于知乐。

    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丝散在风里。

    指间火光,依稀点亮了她隽美的睫羽,与鼻尖。

    腿麻,景胜一瘸一拐,笨拙地走过去,停到她身边。

    “好了?”于知乐回头看他,年轻男人的脸色已是纸般苍白。

    他答:“嗯。”

    烟离开女人有些泛干的红唇,被她夹到指间,她重新看向远方模糊的山峦:“抽完就走。”

    景胜眨眨眼,注视着她,目光没有挪开哪怕一秒。

    她尖细的指端轻敲了一下烟身,零星烟灰飘出去,失了光,化成风。

    颈上的凸起不由滚动了一下,景胜问:“好不好抽?”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还干疼干疼的,很难受。

    于知乐瞥了他一眼,眼巴巴的样子,她夹烟那只手稍微伸出去,停在他面前。

    男人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突然间眨得飞快,不可思议地望向眼下这根只余半截的香烟:

    干、干嘛?

    ……干嘛直接把这根给他?还是她抽过的……

    所有的肢体与五官在刹那间都变得局促不安,景胜卯了点劲回:“这上面有你口水,不脏啊。”

    他故意嫌弃脸:“就不能给我一根新的?”

    于知乐只字未言,抽手,重新把烟含回嘴里。

    “不是哎,”男人的脸像刚喝醉一般开始泛红:“你答应给别人抽烟,起码得有点诚意,抽出一根新的,双手奉上,替他点燃,不应该这样么。”

    他虽然不吸烟,但以前见过的,都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又开始长篇大论:“给个二手的打发人几个意思,自己都抽了一……”

    “半”字还没讲出口,景胜突地噤了声。

    因为他嘴里,多了样东西。她的烟,被她硬塞进来的。

    猝不及防。

    她的指节,轻擦过他下唇。

    “能闭嘴?”于知乐吸气,视线轻飘飘从他眼底路过:“刚才应该把烟头对着里面。”

    景胜果真不再吱声,身体跟僵住一样,一动不动。

    嘴巴也石化了,只能硬邦邦地用牙齿磕住那根烟。

    她随意放进来的,不是烟草,是火药。

    不然他的脑子里,为什么全被炸成了晃眼的空白。

    没留意到男人的发怔,于知乐往回赶路,走出去一米,察觉到后头没人跟来。

    她掉头,只见景胜蹲在田边,半晌不动,也无声。

    这位老大爷,又怎么了——

    于知乐深觉今晚的自己受到了诸多极限挑战,她闭了闭眼,压抑着翻涌的愠意:“你不走我走了。”

    田边的那团黑糊糊闻言,听话地缓缓站起来。

    等他走近,看到他死抿着唇,于知乐问:“烟呢?”

    景胜垂着睫毛:“嫌脏,扔了。”

    于知乐冷呵,轻轻的,很快被夜气带走。

    景胜依然跟在她身后,手抄在大衣兜里,不断摸着里面一个东西,拿了又放下,再拿起。

    刚刚他蹲在那里,把烟在泥土地上捻灭。

    然后……就把烟蒂悄悄地,小心地,唯恐被人看见一点蛛丝马迹地,揣进了口袋……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